文|小门门
01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最喜听唢呐声。
那声一响,意味着就可以吃上一顿好吃的。小孩子时,吃,那便是我最大的乐趣。
有时那些人穿着红色衣服,欢腾喜庆,亲朋好友一片祝福。有时那些人又戴着白布,面露哀伤,泣哭声连绵不断,此起彼伏。
我不懂唢呐和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关系,反正有吃的,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忽略掉。由此,我儿时的记忆,对唢呐声的印象极为深刻。
02
现在,不在稚嫩的我,却对唢呐声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我也不知是怎么着,唢呐就与白事完美的对接了。也许是风俗变了,现在只有在白事之事时,才会有唢呐声响起,而唢呐声响,便意味着有一个灵魂安息,便有个人会在土地里埋葬着,长眠不起。
噼里叭啦的炮仗声伴随着白烟,又一次的响起,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挂了。反正来了一家前来吊唁的亲戚,便会有一挂冒着火星,散着硫磺味的炮仗前来相迎,与之呼应的是紧接着的唢呐声,凄婉,低沉。
“哎,小门,愣什么神呢?她二外甥来了,接着放鞭炮哇。”方叔绷着脸,带着些责骂的语气。
我一时走了神,被方叔这么一训,只感觉耳根子发烫,大气都不敢出。我麻溜的点了挂炮仗,让这炸天的声响来相迎这客人,同时也掩盖我尴尬的神情。
我是被方叔临时“抓”来当炮手的,第一次,难免紧张。
原本炮手是二狗,那小子最喜欢玩炮,这白事流程倍儿熟,每每到关键的时候,掉链子却总是他的常态了。这不,这次他说他耳朵疼,听不得炮仗声,去了医院瞅病去了,我被“抓”过来当差。
要说我不愿意来?也不是。可能我们家和三婆家并不是太亲密的缘故。
03
今儿是三婆出殡的日子,村里的领里领居,人基本都要来,也算是送一送老人家一程。我作为小辈,也是必然要参加的。
三婆她家当年划得是地主成分,这帽子压了她家很久,现在我才懂为什么她家和村姓不一样。我对三婆的印象不大深,虽说一个村,见得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仅仅过年去拜年时,算作见面问候。更多的记忆还是从老人们的口中得知。
好像她是我们村里最后一个小脚女人。我的记忆里,她穿着一双松紧口小布鞋,那脚和小学生的脚无异。老人们说:小脚女人的一生,谁都无法体悟那伤痛。也是,骨断身残,搁谁都难以消受。
“小门,看下时间。”方叔沉闷的语调,再一次的敲打着走神的我。
“叔,十点二十八分了,是不是该出发了?”我突然一个激灵,我可不想再被方叔训了,那绷着的脸,和马脸一般长,怪吓人的。
“你小子,总算机灵了,是的,该出发了。”方叔的语气平和了许多,说罢,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混杂着某种情感,让我心里触动了下,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股凉意带着忧伤从心底出发,由内而外,缓缓散出。
实在的说,虽说是三婆的出殡的日子,但是我的心里并没有那种浓烈的感伤,以及想落泪的欲望,可能是不太亲的缘故。
04
“时间到,起。”
方叔扯着嗓子呼了声,队伍便整装完备了。喧闹声、嬉笑声,电光火石间被痛哭声所代替。方叔那声相当于就是号令,号令一出,整齐划一。
棺材在十二人的抗抬下,极不情愿的挪了位置,方叔在前头带领指挥,后头有着亲属哀嚎相陪,中间的抬手们喊着一二一的号子声,而我在一旁,时不时的放着炮仗。
今秋的风,格外的凉,比冬寒不足,比春暖有余,要是遇到阴雨天,那风可是直愣愣的朝骨子里钻,可比凉了心还凉。幸得,今日是阴天,而不是雨天。
炮仗的炸裂声,震得我的耳朵有些发懵,嗡嗡的声响一直在我耳边萦绕,幻听?还是哀嚎声?我不得而知。
“停。”
方叔又喊了一嗓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听别人说,方叔这个老男人也是个“铁石心肠”的主,哪家白事他当主持,没哭过,半点感伤的影子都见不着。
但是这次我亲眼所见,却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
“跪。”
他的气息有点乱了,声喊出来拖着音,没有了那浑厚铿锵的力量,反而像得公鸭嗓的叫声,带着破音的调。音在空气中飘荡着,惊得麻雀扑通着翅膀,躲离得远远的。
后头的亲属听得“跪”这一声,脸色瞬间切换到哀愁模式,低下头强睁着眼,在风的吹拂下,让泪水来的顺理成章。润红地眼圈,凄苦地哀嚎,浅浅晶莹剔透的泪珠,在秋风的映衬下,格外有着意境,亲人的离别之痛,想念之苦,演绎的堪称完美。
唢呐声的大分贝,音调低沉,旋律悲凄,我耳朵里仍然是阵阵嗡嗡响声。
我问方叔:这个唢呐声什么调子?
他哑着嗓子回了句:海青歌。
我只觉得这曲子感人,心里却丝毫不懂这音律。
05
方叔就像一个导演,他说什么,那些就像群演的亲属们就做什么。他默不作声,那些群演们就嬉笑怒骂,好不快活的悠哉乐哉。
我心里想着冷不点的燃挂炮仗,丢到那人群里,炸一下这些好儿孙们。这念头一闪而过,想想而已,当真做了,我恐怕要陪着三婆一起去地下长眠不起了。
“毕。”
方叔顺便清了清嗓子,我瞟了他一眼,看见他偷偷地在眼前抹了一下,他流泪了?我只觉得稀奇。
“起。”
这声如同大赦天下,让他们得了短暂的解脱。亲属们拍了拍那膝盖上的尘土,揉了揉酸痛的脚踝,低着头,踏着沉痛的步调,在海青歌的唢呐调声中继续前行。
我手中的炮仗,也时不时的来给他们添点声响,免得单调的路途,透凉依旧。
06
炮仗残留的白烟,这时在坟地场的上空散了一片。不多久,队伍便到达了目的地,那规范的流程依旧进行着,那熟悉的剧情仍然演绎着,只不过,方叔的嗓子却快哑了火儿了。
“跪。”
方叔将腰间的白布紧了紧,又喊了一嗓子。
亲属们齐刷刷的跪地,也不管那地里的泥土,会不会染脏那高贵的膝盖。这可是到了重头戏了,亲属们都争抢着表现呢!
“叩首。”
方叔把脸迈向一旁不想看那众人的场景,我也朝方叔旁边站了站,这场景我心里莫名的厌恶和害怕。
只见得,亲属们整齐划一的三叩首完毕,静待方叔的下一声令。
“哭。”
方叔似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的这句话,仿佛这一句说完,差不多大家都可以解脱了。
07
猛的一声哭声格外的突显,众人的目光全部投向她。
她,是三婆的二女儿。
她一边痛苦流涕,一边口中唱着歌词曲调:
一眼看见灵堂
不由泪水往下淌
亲爱的妈妈你棺材里睡
女儿好像做梦一样
我的好妈妈
再叫一声我的亲娘
孩子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转眼之间我失去了娘
......
众人的情绪被这哭唱撩弄的极为感伤,就我和方叔两个大老爷们像外人一样,与他们格格不入。我俩为不显得尴尬,蹲着一旁。我掏出烟给方叔了一手,他说:“先收起,完事了再抽。”我看看他们的悲痛的神情,又看了看我们自己,这时抽烟的确不合时宜,便把烟搁置在了耳后夹着。
二女儿还未唱罢,三婆的小女儿便登了场,用手拍着棺木,放声嗷嗷大哭。众人上前去劝解,安慰,她便愈加的来劲了。一个劲儿的拉扯着抬手们的衣服,阻拦他们将棺木放入挖好的墓穴之中。
口中也唱起悲痛的词调:
妈
妈呀
叫声我的好妈妈
不由泪水顺腮而下
心中的痛苦难以表达
孩子我没了亲妈
妈妈你回来吧
再看一眼你的女儿吧
临死之前也没能陪陪你
令生我愧对妈妈
......
08
风将白烟吹散尽了,一股淡淡的硫磺味还在空中弥漫,麻雀早已被炮仗和方叔的喊叫声惊得不知哪里去了,天上的云渐渐低了下来,颜色由原来的灰,缓缓朝着黑进化。雨,快要来了。
“停。”
这时方叔看了看我的表,又看了看天,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该收场了,便站起喊了一嗓子。那声依旧是沙哑的,具体其中囊括了什么情感,我不得而知了了。
“下棺。”
抬手们听得这声,稳健的发力,让棺木徐徐下落,直至安稳着地。这一通操作,直接了当,毫不拖泥带水,毕竟逝者为大,要早日入土为安。
“回。”
方叔这最后一句吐出,大家都解脱了。
嬉笑怒骂又在人群里热闹开来,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朝着那透着香味的地方(家)归去。但是那香味,我却没了吃的欲望。
“方叔,我们?”我试探性的问了下方叔,他直愣愣的杵在那里,失了神,魂似乎在空中悬浮飘荡着。
“等会。”他动了动嘴,声音低到了尘埃里。我是看他的嘴型,才理解他的意思。
他从腰间的小包中,取出了一个喇叭圆盘和一个收缩筒,等他把这些物件摆弄停当后,我才发现那是一个唢呐。他又小心翼翼地从上衣口袋中取出那哨嘴子,插在了唢呐前端。
他闭着眼,深深地换了几口气,吞吐着天地之间的灵秀之气。静默了片刻,那唢呐声响起。
我识得,那是百鸟朝凤的曲子,那部百鸟朝凤的片子我看过。其中百鸟朝凤的曲调我有些印象。
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倾听着那声声起的唢呐声,任由那悲痛在胸腔里尽情激荡。
风,混着淡淡的硫磺味,夹杂着丝丝的水汽,带着凉凉的秋意,扑向我的眼中,分外的凉。
09
我看看了方叔的脸,发现我的眼前有了一层薄雾,我已看不清方叔的脸了。
大概是下雨了。
雨,淋湿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