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流落街头差不多快成叫花子的时候,收留我的那个人,还是几年前在湖边捡到我的那个女孩——小想。
她已经中专毕业了,现在在一家超市上班。虽然她是一个人住,但她的那些小男朋友们走马观花一样来回换,我瞧着真烦。我来了以后,她倒挺会照顾我的情绪,不怎么带他们回家了。但她动不动就不在,撇下我一个人在家。
白天她去上班,我就一个人躺床上没完没了地听广播。没办法,我无聊啊!
最后我决定不能老这样白吃白住。因为她也刚毕业,每月就那点钱,供她自己花还不够呢,怎么负担得起我?
于是我就开始了买报纸、按图索骥的求职经历。其实我他妈的什么都不会,也只有从最底层开始。我眼光不高,不敢奢求什么全球五百强八百强的,就从端盘子上菜开始得了。
于是我就真的干上了这个。我干得很不带劲,只是勉强打发时日。因为这不是我的理想啊!至于我的理想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但我迷上了一件事,就是带男孩回家,回我跟小想的家。因为她带所以我也带。我最喜欢看她无可奈何的愤恨样子,我会很爽。譬如晚上我会坚持跟男孩睡在一起而不管小想在隔壁如何叫我。当然我们啥也没干。真的,因为我实在无感。这个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就是觉得好玩。后来我就不敢再玩了。因为我发现对方要动真格的了。他先是让我跟他妈妈通电话,后来又说要跟我结婚。到这时候我就慌了。我都还没明白过来呢,他就要结婚!于是我就逃跑了。
我跟你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不靠谱?是啊,我也意识到了每当我意识到我是如何地不着调时,心情就会糟糕至极。这会儿就是。我在这样的心情之下很愿意承认我就是一个欠揍的混蛋。但你要是说我成心使坏,这个我不能认。因为我的确不是那样的啊。我只是……我不是真心的。对谁都不是真心的,不是真心想伤害谁。
老天在上,你就这么将就着理解吧。
真庆幸我们及时搬了家,阴差阳错躲过另一劫。因为我们前脚刚走,我那神通广大的父母亲就带着一大队人马杀了过去,结果意外扑了个空。哈哈。但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小想把新家地址留给了上任房东。
女人多情起来,真是无边无沿啊!
看来剩下的就只有等死了。但白白忐忑了好几天都不见有什么动静。我又开始异想天开,以为爸妈格外开恩愿意放我一马,以为那该死的房东什么都不会外泄,以为日子可以这样自由下去。心刚刚踏实了一点,小想却突然变得心事重重,一接电话就要避开我。一天早上她突然做了一顿大餐给我,让我事后怎么想都觉得那是饯行。可惜当时脑残,想不了那么多。
我一个人从我们租住的破房子里走出来,天上正飘着雨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鸡蛋的怪味儿。这个城市真他妈不咋地啊,下雨也没法帮它把空气净化一下,真是无可救药了。风也不咋地,硫酸味儿的。我应该多穿件衣服才对头,走在风里真他妈冷啊!你都想象不到就这点毛毛雨都能让人瑟瑟发抖。萧瑟的街景叫人简直泣不成声。
我站在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下面尽量拖延时间。这时一个男孩走过来,打着一把伞,好心问我要不要一起。我仔细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个人我还真不认识。刚想狠狠教训他一顿,人家已经把伞塞进我手里,自己转身走掉了。
紧接着那把伞就被扔在了大街上。不是我扔的。一辆面包车以杀人的速度直奔我而来,三两下就把我塞进去扬长而去了。(此处请自行脑补电影里的绑票场景)
我一被塞进车厢,迎面而来的是我母亲大人那双削铁如泥的凶狠目光。紧接着脸上就挨了两个大嘴巴子。两个大嘴巴子打下去,我立马乖乖安静下来,像条狗一样不敢多吭一声。
他们把我遣送回家。本来以为事情到了这儿,差不多也就可以了。但没想到完全不是这样。我跳下车往屋里跑,想自己躲起来。但我那格外人高马大的舅舅隔着门一脚就把我踹翻在地。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他?这可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家伙,差多远得有一米九还多。这样一个成年男人揍起我来可真是易如反掌。我压根就招架不住啊。我跟你说,那天我差点被他打死。他力气大得能踹死一头牛,而且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我不介意告诉你我至今都恨他。我恨他是因为,在这个家庭里,好歹他也算得上是受过教育见过世面的人物,毕竟不同于我那整日被生活压迫在地里的父母,可是为什么教育起人来还是只能诉诸于暴力?而且他施暴的样子格外吓人,必须得有人在旁边使劲儿拉着才行。否则他就会把你活活打死。
十六岁,好歹也算个大姑娘了,你非得这样么?作为一个经常自诩为有学识有教养能力非凡的混蛋,试着跟我讲讲道理,好好开导我一下,问问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帮我找出症结所在,有那么难么?
他说你他妈不知道我时间有多宝贵!他说他有一大堆生意等着谈,却不得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他把被他亲姐从工作中强行拉来的怒火全部发泄给我。我跪着地上说,舅舅,您别生气了,我去上学还不行吗。
他拍案大喝:“你以为学校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母亲在一旁不顾一切的说:“行,行,你只要好好念书,我跟你爸会给你想办法。”
他转而又咆哮她:“你就这么惯着她吧!”接着又是一顿乱七八糟的斥责,说她不会教育孩子什么的。
她不会你会?我看你也不是来教育我的。你是来毁灭我的吧?
我之所以对他深恶痛绝,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长期以来,他对待我娘的恶劣态度。他向来以王者自居,视她为杂役,跟她说话,采用命令式,简单粗暴恶声恶气。就是因为他身为独子,自幼丧父,而她身为长女,一天学都没来得及上地帮忙养活这个家。所以,他瞧不起她。应该说他的确混的不错。用你们的话说,在上海这个大魔都,早早就有房有车有事业,基本上也算个成功人士了。尤其是在他那一帮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姐姐们眼里,他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一出生就注定要当英雄,因为他前面七位都是女孩儿。所以他才是从小被娇惯的那个才对。但是我一点都不羡慕他。你怎么敢去羡慕一个为你所痛恨的人呢?
说到这里,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心胸格外狭窄?都那么久的事了,怎么我还耿耿于怀记恨至今?怪在他使我落下了病根。从此以后,每当我一激动就会头疼。一疼起来就是天塌地陷。太阳穴爆突,脑组织上蹿下跳,必须得狠狠揪住头发以防止脑袋开花爆炸。或者猛戳头皮,那样会疼的,稍微轻点儿。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总之,几乎没有什么能够帮你缓解症状。唯一可靠的是时间。只有时间才能医治头疼。人们说的对,它包治百病。
被暴揍一顿之后,有至少七天不能下床。在我卧床养病期间,不断地有亲戚被拜托前来神气活现地教育我该怎么做人。我有50次想狠狠回敬他们一顿,又花50次力气把话咽在嘴里。我极力控制的结果也不能击退什么,亲戚们总会现身说法,声情并茂地告诉我他们家三岁的小孩是如何懂事,如何懂得体谅父母,试图以此让我明白, 就连他们家养的刚满一岁的宠物都比我有教养。
这太恐怖了,当你发现全世界都以你的衣食父母自居,对你横加指责,吹毛求疵挑三拣四,你就会恶从胆边生,故意去干坏事。你会变得更加叛逆,完全不想当个好孩子。因为她们说了,你压根就不是什么好苗子。
小小年纪就被发现有那么多的劣根性,早早就被断定长大了要犯法什么的。于是你趁早别犹豫,最好现在就自暴自弃。
只是苦了我父母,又开始为我奔波弄返校手续。我不愿意他们为我低三下四的去求人。但事实正好相反。我活了小30年,从没停止过制造麻烦,为此,他们不得不一路给人鞠躬道歉,央求拜托各种混蛋。
就这么着,我又重新回到了那所混账学校。几个月前我还站在校门口潇洒给它脸色看呢,如今我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我成了一名留级生,一名留级的文科生,被安插进高二十一班里。
这一次,我对我的过去,深恶痛绝。我发自肺腑的想要痛改前非,决定不再重蹈覆辙。真的,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并虔诚向神宣誓,我绝对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混蛋,你会看到我完全在照我说的去做。
我干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肖友友的名字板板正正刻在课桌上,用她如雷贯耳的名字时刻激励自己要发愤图强。每当我稍有松懈,想偷懒的时候,我就摸一下她那凹凸不平的名字,马上我就满血复活。此事作为我最晦涩的隐私之一,对肖友友从来缄口不提。我怕她更骄傲。
那家伙现在已经上高三了,备考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难能可贵的是,她还是能够腾出空来,非常有规律的给我写信,时不时的跟我说说她那个高压班里为着高考发生的各种悲壮离谱的事儿。我知道她本人也是好胜心强的货色,绝不甘心落于人后。同样我也相信,一旦有什么差池,她也不至于会因此疯掉。她很坚强,看上去简直无坚不摧。
我敢说这回我是真的拼上了。虽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但境界也差不多了。就这样,好歹把成绩给提上来了。也不枉我每天跟吃土一样埋头苦学了。
肖友友考上了省农大。这是她高考发挥失常的结果。其实农大并不差,但我就是觉得她应该上更好的学校才对。“有什么关系,至少我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啊。”她潇洒的跟我说。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她很强大的。但我还是心里阴暗的指责她说:“怎么?我们农村孩子考大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走出农门摆脱身份啊,怎么你还非得选个农业大学?”针对我的愚不可及,肖友友送我一个字:“俗!”
终于轮到我上高三了,第一轮模拟考试,我在班里排名11。这是自初二下学期以来我能有过的最好成绩。我之所以能赶这么快,反扑得这么厉害,归根到底还是要感谢自己啊——我由衷地喟叹。乖乖,真不得了,我开始得意忘形起来了。我还真就觉得自己天赋异禀了,觉得自己还真能过目不忘呢。怀抱这种信念,此时学习,于我,才真正成为一种精神享受。我一时狂喜而又无比陶醉地浸淫此中。这么着,我就有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可以操纵人生呢。
我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是否因为刻意强求才导致精神世界突然变得面目全非?
我,精神失常了。
一开始,我是没完没了地担心,莫名其妙地焦虑,总怕外界会吵到我神奇的学习效率。从嫌弃前桌的一件过于花梢的上衣分散我的注意力,到厌烦别人不合时宜的咳嗽声,甚至旁边一条桌子腿,手中握的一支笔,甚至书本上的一滴墨迹,都能莫名其妙惹到我。我觉得它们统统于我不利,对我充满各种敌意……等等诸如此类的寻常存在,落入眼里全成了刺激,统统令我忧心如焚。为此,我必须得把自己关起来。我把书垒的高成山,好遮挡视线,以求与人隔绝。但纵然如此,也无济于事。焦虑一始,永无宁日。我紧张的浑身冒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有脑细胞异常亢奋的不停旋转。它们持续不懈的迸发出各种荒诞不经又令人倍感惶恐的怪念头,使我神志昏昏,令我的灵魂惊恐万状。我皆尽全力阻止自己乱想,千祈万祷希望能把这些坏东西打发走,却是不能够。结果只有适得其反。就像跋涉在沼泽地里,越挣扎越沦陷的厉害。那些荒谬而又神经质的念头,就像汗毛吸附毛孔一样紧紧吸附着我的大脑,越驱赶来势越凶猛。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常常独自一人躲起来,揪着头发发疯般的质地问天。我就是不明白,我做了什么孽,要遭受这种古怪惩罚。千百遍,我在心底痛恨命运对我不公。我都幡然悔悟了,我都开始重新做人了,我都那么拼命上进了,而我想要跟它要的,不过是一纸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已啊!可它还是一直否定我,处处刁难我,不论我多么努力。为什么一颗饱受摔打但仍能坚持积极向上的心不被认为是难能可贵的呢?为什么我就必须得没完没了的遭受各种折磨?
正当我万念俱灰之际,班主任格外慈悲的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因为他被我吓坏了。白天上课时间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踩着椅子往宿舍门框上搭白床单——我已经准备要干掉自己了。那情景,着实把个人到中年的班主任给吓得够呛。他马上心有余悸的打电话,通知家长来校领人——生怕迟一会儿领的就是尸了。
于是就在备考进入白热化的关头,我不得不再一次暂别校园,带着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壮心情。
我看病的地方,叫精神疾病控制中心。这名字本身就足够吓人。我虽接受不了,但还是去了。因为我也知道我得的病不是感冒也不是肠炎,去不了寻常医院。就在这么不寻常的地方,我头一次大开眼见。见识了各种怪模样,真的是什么样的家伙都有!每个出现在那里的人看上去都足够糟糕。最让我害怕的是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孩子随便一看就知道是个智障儿或者脑瘫儿之类的。因为他老是把舌头丢在外面,眼睛还一个劲的往上翻,嘴里不断胡言乱语,甚至严重到口吐白沫动不动就跪在地上打滚什么的。医院走廊上等待的人很多,那个当父亲的一直围着孩子打转,脸上的表情始终是面无表情。既瞧不出有什么伤心难过,也见不着有何难堪和厌倦。总而言之,显而易见,这位父亲看上去早就习惯了。
我手里捏着挂号单,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这父子俩。我想自己病不至此吧?可我们却在等着看同一位医生。我在想如果我是那个男孩,我是说如果一生下来,我就是那个样子,天生不知羞痛,那才是最好。最不好就是,以后我会不会也变成那副样子……天呐,我实在不敢再想,也不敢再看他们一眼。我赶紧闭上双眼,同时感到一阵惊悸的眩晕。
从医生处,被确诊为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乖乖,这一下子得的病真不少。好在知道自己得的还不算什么疑难杂症,尚且有药可治(现在明白那时还是太天真,是否有药可治,这话现在我可不敢说了)。
因为知道有药可治,仿佛便有了依靠与信念。心里顿时踏实不少(踏实是因为无知)。从此我就完全依赖上了药物,每天吞下一大把,就跟吃糖豆一样。可惜不是。而就算是这么个拼命吃法,我也并没有感到柳暗花明。却也不敢深究,生怕退无可退,把自己脑子里的弦给彻底崩掉。是呀,我发现药物疗效并不好,可我不敢这么明明白白告诉自己。相反我必须做的是努力让自己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完全还是有救的。此时唯有药物是浮在头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必须紧紧抓住它,让它把我拉出水面。我没有时间去与心理医生聊天,半分钟都没有。因为我的时间全部花在了高考上。
离高考仅剩三个月时,肖友友没给个招呼就直接从农大来看我。冬天,我在那个冰冷简陋的学生宿舍里,用大白缸子盛满热水来招待她。本来我挺想趁这会功夫跟她说说我的近况什么的来着,原本我想告诉她,为了能跟她比翼双飞,我都快被自己的努力给折磨疯了。是的,我想考上她的学校。
可还没等我把这些话说出口,她就趴在耳边跟我说:“亲爱的,我有七天恋爱史了。”我一下子就噤声了。
再看她那副专心等待的模样,是要我恭喜她呢。我只好装出一片好心,免强说,恭喜啊!
我讲的干巴巴的,她倒听不出来我那满腔惆怅。她是智障么?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不搭调,看上去永远都撞不到一块儿?她有那份心时,我还一窍不通。如今我也有了,她却已经走远了。人生总是这样擦肩而过,当面错过。总是要在最难熬的时候,再被狠狠来上一下子,仿佛这样才过瘾。
她不关心我,她无知无觉的伤害我,她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感受—— 就像从前我对她那样,如今又悉数奉还给我。她跟我说她恋爱了,意思就是正式告知我,从前我在她心中的位置,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也几乎可以由此断定,不消多少时日,她就能把我给忘个差不多了。
她把我的心情搞的万分惆怅以后就一走了之了。这个害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