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溱生
序
我们总是在找寻。
找寻一份回忆,找寻一段岁月,找寻曾经固执的自己。
那多是一些与时代有关故事,因为注入感情便成了永恒。
我曾想正正经经写一个爱情故事,可越到后面愈明白,每一个爱情故事里,还藏着更多的爱情故事。于是,我决定把那些隐藏的故事都找寻回来——没有它们,爱情就是不完整的。而想要找到这些故事,就必须,回到爱开始的地方。
雨夜,雅苑小区。
值班的保安关掉电视,窗外传来的淅淅沥沥滴嗒声顿时清晰了许多。
他把半开的窗户又滑拢了一些,兴许是怕半夜有雨溜进来湿了工作台。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习惯性往外一瞥,正好看到小区自动门外的雪佛兰。
这辆黑色的精致轿车安静躺在大路上,远光灯高调地发出刺眼光线,把黑夜被赶到了近百米外。朦胧亮色中,雨滴连续不断地斜打在车窗上,随即又顺着外层玻璃滑落,留下一条条水痕。
“喂……外面那辆车,赶紧开走!”
保安滑开窗户,把头探进雨里。
“不如我们就散了。”
兴许是听到保安的呼喊,她终于把视线从车窗上的水痕处收了回来,坐在驾驶座的男子也应声转头,两人四目相对时,她摆出无所谓的微笑,
“承认吧,我没有你的事业重要。”
男子嘴唇蠕动着,浓密的眉毛因为深思而扭曲出了褶皱。即使如此,他英俊的五官也丝毫没有被掩盖。热恋的前几年里,她曾觉得这张脸是世上最好看的,嘴上不说,却早早在心里把他限定成了专利;可到现在,她只觉得这张脸挂着“负心汉”几个大字,多看一眼都会加剧自己的难受和愤怒。
“外面那辆车……听到了吗……”保安不甘心地再次喊到。见轿车没有丝毫启动的样子,他有些急躁地收回脖子,一边找伞,一边狐疑着自说自话。
“你为什么就是长不大。”
“呵……”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总拿这种借口搪塞我,你觉得有意思吗。”
“现在不拼事业,以后靠什么过日子?”男子不耐地把头又别向车窗外,“三年,我说了就去三年,我们都这么久了,连三年都等不了吗……”
值班室的保安已经找到了雨伞,他又靠近窗户查看了一番,好家伙,轿车仍是纹丝不动。他披上大衣打开门,走进愈渐密集的雨中。
“如果这都等不了的话……”男子想了想,用稍弱的语气又补充道,“那就像你说的……散了吧。”
雨有些大了,远处驶过的汽车尾灯发出零零散散的亮光,它们被一些看不清的遮挡物分割,一条一条闪动着掠过她的脸和他的脸。她突然喘不过气,随之而来是鼻腔里的呼吸加重,眼眶里也已经有液体在轮转,亮光闪过来时,隐约有反射出来的金辉。沉默少许,她还是挣扎着挤出笑容,不过应该是人生以来最难看的。
“那我们结婚吧……”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
“先跟我结婚,我就放你走。”
“别闹了。”
“我没闹!”她加大音量,虽然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冲动幼稚,但这次,她还是没能忍住。
“我没闹……结婚啊,然后你就出国去拼事业,不好?”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他眼神躲闪,右手反复揉着下巴,想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看到这样的反应,她死心了,接着停止了纠缠,沉默着,冷静着,等待刚才的对话被空气带走。
重新恢复的安静很短暂,保安终于走近了。他看不清车内的人脸,只得弯下腰对着玻璃窗敲好几下。
驾驶座的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他把窗户摇下了一点空隙,有些不好意思地先开了口:“陈师傅,是我……”
“哦……冯先生呀……”保安的急躁稍微缓和了些,“大半夜还下着雨,咋把车停这儿了嗫,快进去吧。”
“糊涂了,马上回去!”男子赔笑道,说话间迅速换回了近光灯,周围瞬间暗了不少。
“回吧,我给你看路。”保安移远了些,男子迅速关上车窗,几滴不甘心的雨珠溅到了他脸上。
“等等!”她制止住他。
“先别谈了。”
“我们在一起快五年了……”她没有理他,目光冰冷地自说自话,
“我承认我幼稚,爱无理取闹……那你呢,快把老板当成女朋友了吧。”
“你胡说什么……”
“你别吵!”她又制止了他。见车良久不启动,外面的保安又开始焦躁地往里望。
“你这样做不是为了我,你只是爱钱爱地位而已。”她望着他,平静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听着,我把你甩了,从现在开始。”
没有等对方回复,她抓起包,打开车门走进了雨中,此时早已大雨滂沱。
保安有些惊讶,但没有多言。他的鞋子已经湿透了,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早点回去睡觉,无奈这些业主并没打算让他好过。
他跟着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就在迈开步子想去追那个背影的时候,理智拦住了他。
成功仅此一步,他必须要出国!
她开始哭了,刚刚在眼眶打转的东西终于漏了出来,被雨水冲刷着,同化着,有的流进嘴里,有的滴到衣领口,有的直接坠落,投向大地的怀抱——三年,就这样结束了。
雨继续下着,只是又比之前小了许多,整个城市在淅淅沥沥中陷入宁静。
青山小区。
“宋小姐……”值班室的女保安看着来者,略微惊讶,“回来住了呀?”
“嗯。”她伸手在背包里掏钱夹,“车库那停车位我又要用了,补个钱。”
和雅苑小区相比,青山的规模小了许多,三幢住宅楼里多是十几年的老住户,常年的进进出出使他们和值班室的几个保安拉熟了关系,每年的停车费用也是交由他们代收。
“这次要住多久呀?”
“这是我家,当然长住了。”
“男朋友过来啦?”女保安八卦道。
她掏钱夹的手停顿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不来,分手了。”
“呀……”天生的直性子让女保安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讶,见对方没有后话,她又试探道,“吵架啦?夫妻吵架都床尾合啦,没事没事的。”
由于找不到钱夹,她把背包扯下放在行李箱上粗鲁地翻找,仍然面无表情。
“呃……”女保安这下知趣了,小心翼翼道,“先回去吧,晚点来交也可以……今晚我值班。”
她明显皱起了眉头,似乎钱夹确实不在背包里。
“那我晚点来。”
“对了宋小姐,记得去一楼信箱拿信,哎哟你走这一年,什么报纸杂志老多了。”女保安在身后提醒道,随后便压低声音自说自话,看样子是在感叹年轻人的快餐式爱情。
打开信箱的时候,几份报纸和杂志涌了出来。
这些都是她之前订的期刊,她喜欢看纸质书,这一点随她爷爷。
自从父母离婚后,她就一直跟着爷爷住在青山小区。老人本出生书香门第,自幼喜欢看书,更是被书里的情怀熏陶出了一腔热血,所以在那个年代,十九岁的他毅然加入了抗美援朝。这些难忘的经历被老人在后来的岁月里反复讲述,其中最多的还是和战友的故事,她听了很多次,也被影响了不少。毕业后,她成为了一家出名杂志社的编辑,还有了一个高学历男朋友,那曾是被羡慕的人生。
其实从一年前爷爷过世后,她或许就没有真正快乐过,搬去雅苑和他一起住,也是想重新振作起来。
这样想着,她苦笑着蹲下整理地上凌乱的杂志期刊,有她爱的文学杂志,一些科普期刊,还有她曾经研究过的时尚杂志。在这些五颜六色的杂志外壳里,她发现了一抹简朴的原木色。
那是一封信吧,它被拿了起来。
这样粗糙的木色信纸是过去常用的,上面还散发着淡淡的木纸胶味,大概捏了一下,里面只有薄薄的几层信纸。现在很少有人会这般写信了,直觉告诉她,应该是爷爷的战友。
不过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几个字抹去,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和地址,只有她的信息,“青山小区,宋冬雨收”。
字迹很隽秀,冬雨觉得它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电梯在缓慢上升,她想到了一个国外的笔友,他们曾经以书信来往过一段时间,但彼此工作后就没再继续坚持。她又想到了那个才分手的男人,即使愤怒和悲伤仍然存在,此刻竟仍不自觉地希望是他,遗憾的是,搬走时对方沉默的背影,让她再次否定了这个猜测。
写字的人把“冬”字的两撇拉得特别长,它夹在另外两个字的中间,显得格外骄傲……
这是……
“叮。”电梯上行到十层时,她似乎想起了谁,一时竟难以置信到热泪盈眶。
她差点忘了,这样的隽秀的字迹,还有那骄傲的“冬”字,她又怎么能忘……没错,这就是程乾!
她觉得自己忽然被带回了十八岁的冬天,那个父母离婚的冬天,空气里似乎没有一丝水分,去到下里镇的时候,那里的冷风更像冰刀,在她脸上一下一下刻出痕迹,萧条的三层居民楼下,程爷爷一家早已裹着厚厚的外套在等待,她走过去,程乾第一句便是:“走,先回家……”
那是一个难忘的冬天,还有难忘的一家子人,冬雨的脸上已经有湿热的痕迹。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十八岁的她已经学会用叛逆任性来掩盖内心的脆弱。
程乾,那个高个男生,他沉默微笑,接着半眯眼睛,把目光投向河岸尽头的晨阳,冬日朝霞的金晖尽情喷洒在脸上,脖颈,手臂,把他染了个金黄。他的外套有些旧了,阳光晒过的泛黄痕迹朴素而自然——下里镇的冬风夹带着淡淡水腥,拂过他的头发,也吹走她的傲气。
“是你瞧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