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体的创作
在唯美文学的潮流里,作家无不倾心于辞藻音律与形式的美丽。因此新诗体的制作,在当日是一件最可注意的事。五言古诗起于东汉,经过魏晋,诸诗人的写作,达到完全成熟的阶段。七言古诗完成于魏文帝的《燕歌行》,两晋作者无闻。到了南北朝,因对偶的风盛,声律之说兴,再加以乐府小诗的影响,于是在诗的形式上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新格律。
王夫之撰《古诗评选》,第三卷名曰“小诗”,第六卷名曰“近体”。王闿运的《八代诗选》,卷十二至十四,收集自齐至隋的新诗体的作品,名为“新体诗”。他们都注意到这些新格律的作品,是同汉、魏、两晋的诗歌,发生了形式与内容的变化,是不得不把它们分开了。不用说,这些新的格律,都在试验酝酿的时期,还没有达到精密成熟的阶段,然而当日许多作家们的创造精神和那丰富的新式作品,充分地表现了诗歌的新生命的发展和作家们对于新诗体制作的努力。要经过这一阶段,才可产生盛极一代的唐诗。可知从南北朝到隋、唐之际的二百多年的新诗体的出现,是由汉、魏古诗到唐代近体诗的一段重要的桥梁。
一 古诗的变体
古诗到了这时代,也发生变化。过去的诗,都是全篇一韵,到了沈约诸人,变为两句四句或是八句换韵,使诗的音调趋于和谐活泼,呈现出一种新气象,这是前人所没有的。蔡邕的《饮马长城窟》起首八句虽有换韵,但非全篇。
漠漠床上尘,中心忆故人。故人不可忆,中夜长叹息。
叹息想容仪,不言长别离。别离稍已久,空床寄杯酒。——沈约《拟青青河畔草》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时晚。不道新知乐,且言行路远。——柳恽《江南曲》
前首两句换韵,后首四句换韵,虽名为五言古诗,无论形式音调与作风,都非汉魏诗的旧面目了。
曹丕的《燕歌行》,是全篇一韵。鲍照的七言古诗,虽全篇一韵者居多,然其中已有换韵者。例如:
春风澹荡侠思多,天色净深气妍和。含桃红萼兰紫芽,
朝日灼烁发园华。卷幌结帏罗玉筵,齐讴秦吹卢女弦,于金顾笑买芳年。
一一《代白纻曲》
简文帝的七言古体,亦有换韵者,例如:
翻阶蛱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
谁家总角歧路阴,栽红点翠愁人心。天窗绮井暧徘徊,珠帘玉箧明镜台。
可怜年纪十三四,工歌巧舞入人意。白日西落杨柳垂,含情弄态两相知。
——《东飞伯劳歌》
这种古诗变体的产生,可以看出也是受了声律论的影响。韵的变换,无非是要在诗歌里增加那种音调的和谐与美丽。所以这种古诗池可以看作是新体诗。
二 长短体的产生
诗中长短句的杂用,并不新奇,古代的《诗经》,汉代的乐府中早已有之。但那些长短句的使用,只是一种自然的安排,却没有形成一种规律。到了南朝,有规律的长短体出现了。最可注意的便是三句七言四句三言合成的《江南弄》。
杨柳垂地燕差池。缄情忍思落容仪。
弦伤曲怨心自知。心自知,人不见。
动罗裙,拂珠殿。——沈约
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
为君艳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
江南弄,采莲曲。——梁武帝萧衍
金门玉堂临水居,一颦一笑千万馀。
游子去还愿莫疏。愿莫疏,意何极。
双鸳鸯,两相忆。——简文帝萧纲
沈约有《江南弄》四首,萧衍有七首,萧纲有三首,字句体裁全是相同,可知这在当时已成为一种定体,决不是长短句的偶然杂用。这种形式的产生,自然是依照乐谱的制作。《古今乐馀》云:“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乐》十四曲,《江南弄》七曲。”这事实想是可靠的。其《上云乐》亦为长短句体。
三 小诗的勃兴
小诗就是唐人的绝句,用四句的五言或七言,表现复杂的悄感或美丽的风景,是中国诗歌中最精彩的作品。推其源流,五言先于七言,在汉代乐府中,如《枯鱼过河泣》已是五言四句的形式。曹植的集子内,也有几首这样的诗。到了两晋,如陆机、傅玄、潘尼、张载、郭璞之流,都有此种作品,不过在质量上都非常贫弱,不能在诗坛上占着什么地位,然而也可看出这种小诗暗中滋长的趋势。南宋时代,其体渐盛,如谢灵运、鲍照、谢惠连、谢庄、汤惠休诸人都在尝试这种小诗的制作,作品虽是不多,在技巧上是比两晋的较为进步了。到了永明,小诗的进展,才达到了成熟的阶段。如王俭、王融、谢朓、沈约诸人作品中,小诗的加多,与艺术的进步,是值得注意的。可以说五言小诗经过长期的滋长,到这时候算是正式成立了。
自君之出矣,金炉香不然。
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
——王融《自君之出矣》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谢眺《玉阶怨》
这种美丽成熟的作品的出现,造成了小诗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坚固地位。大家都承认了这种新体裁,于是由尝试的态度,变为努力的新创作了。因此到了梁、陈、隋诸代,形成了小诗的勃兴。在梁武帝、简文帝、陈后主诸人的作品中,小诗成为他们的代表作。
七言小诗,发生较迟。鲍照集中,虽多七言,然四句体之小诗,则尚未有。汤惠休有《秋思引》一首,虽形体已具,然技巧不佳。词云:
秋寒依依风过河, 白露萧萧洞庭波。
思君末光光已灭,眇眇悲望如思何。
——《秋思引》
至梁武帝父子,此体渐繁,格律虽尚未完成,然因试作者日多,自然会渐渐发达进步起来了。今举简文帝的一首作例: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
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夜望单飞雁》
这一首诗比起汤惠休的《秋思引》来,无论从哪一点看,都有明显的进步。不仅意境好,辞句新,音律亦和谐悦耳,真可看作是七言绝句的先声了。此后作者日众,形体乃定。于是七言小诗也在这时期渐渐发达起来了。小诗的出现,虽远在汉末建安,略现形迹,但要等到南北朝时代,才达到兴盛之途。这原因实由于东晋以来兴起的乐府民歌的影响。如《吴声歌曲》、《西曲歌》,都是这种小诗的形式。在《横吹曲辞》内,也有些七言的歌谣。由这些乐府歌辞的流行与文人的接近,小诗形体的成立,是极自然的事。我们试看当日文人创作那种小诗的时候,十之八九是用乐府古题,并且在作品的编纂上,这些诗亦多入于乐府部分中,那就更可了解他们的性质及其来源了。
四 律体的渐渐形成
律体一面须讲究韵律,同时更要讲求对偶。五七言律诗,都是八句成章,中间二联,必须对得工整。律诗绝句,本来是唐诗中的中坚,然而这种体裁,在南北朝时代,由尝试的制作,达到快要成熟的阶段。在谢庄的作品里,如《侍宴蒜山》、《侍东耕》二首,已具备五律的雏形。自永明声律论起来以后,王融、谢朓、沈约、范云诸人,都在创作这种新体诗。可知这种体裁,在当时已成为一种大家所努力的目标了。如范云的《巫山高》云:
巫山高不极,白日隐光辉。霭霭朝云去,冥冥暮雨归。
岩悬兽无迹,林暗鸟疑飞。枕席竟谁荐,相望空依依。
虽说后面两三句中的平仄稍有不调,但中间二联对偶的工稳,词句情韵的幽美,形式的整齐,真可算是相当成功的五律了。这种诗体得了梁简文帝的大量制作,在平仄上虽仍未达到美善之境,但在修辞与对偶上,已得了很大的进步。此后作者日多,作品日富,于是这种新形式,便成为梁陈二代的主要诗体了。如何逊、徐陵、庾信诸人,几乎在倾全力制造这种作品。五言律诗,到了这时候,可以说快要达到完全成熟的阶段。
度桥犹徙倚,坐石未倾壶。浅草开长埒,行营绕细厨。
沙洲两鹤迥,石路一松孤。自可寻丹灶,何劳忆酒垆。——庾信《咏画屏风》
像上面这种作品,其内容虽是虚空不足道,然在其音律对偶以及辞藻方面,都有了唐律的风格。这些诗在中国诗体的发展史上,是要占着重要的地位的。至于七律,发生较迟,作者亦少。梁简文帝的《春情曲》,末二句虽为五言,然已可看作是七律的雏形。到了庾信的《乌夜啼》,已备具了七律的形体:
促柱繁弦非子夜, 歌声舞态异前溪。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格调虽为乐府,但形式确是七律。到了炀帝的《江都宫乐歌》,平仄对偶都得到了大大的进步。七律算是初步告成了。至如庾丹的《秋闺有望》,已具备五言排律的形式,沈君攸的《薄暮动弦歌》,也略备七言排律的规模。由此看来南北朝时代的诗歌,是上承汉魏,下开唐宋,各种体裁都在这时期中,经过许多诗人的尝试努力而渐渐地达于完成他们这种创造的精神与丰富的成绩,是当代唯美文学者对于中国诗歌的重要贡献,同时替唐代的诗歌播下良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