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大伯的女儿出生了。爷爷听说后,不吭声,默默拎着暖水瓶,拿着一个上面画着翠绿松树的搪瓷杯,走出屋子。
爷爷像堵石墙,坐在屋外牛粘纸搭的棚子下面,只顾喝了一下午茶叶水。
奶奶瞥见爷爷固执的身影,也不同他说话,利利索索收拾几件换洗的薄衣衫,从红漆木头柜子里掏出一沓钱揣进衣兜。
1.
产婆推搡着大伯母皮球似的肚子,一撮乌湿湿的头发从身体里漏出来,产婆喊着用力,用力,一个粘津津的肉球跐溜滑下来。
奶奶眼前的大伯母,蜡黄的脸浸在日光中,身下流出一摊血。
她拉着大伯母的手讲,好啦,生出来啦,都是这么过来的,歇口气。饿了吗?
大伯母摇摇头。
奶奶的眼睛里滴出几滴眼泪。
回到家,奶奶告诉爷爷他得了孙女,爷爷不语,闷闷地生气。
不管爷爷高兴不高兴,她收拾几件衣服和钱,出门给媳妇坐月子去了。
奶奶风风火火地跑去大伯家,把大姐姐抱在怀里疼,直到大姐姐饿得张嘴抿面前的褂子,才还给大伯母喂奶。
她一边抱着大姐姐不撒手,一边告诫大伯母,平时不要总抱孩子,养成了习惯,夜里也得抱着睡。
大姐姐果然是小仙女,一个月子里,没有因为奶奶的宠溺而养成恶习。
我就不同了。
奶奶说我是不一样的仙女。出生后的很长时间里,喜欢白天睡觉,晚上闭着眼睛哭。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奶奶说的时候,特别骄傲,她一直觉得我与众不同,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不会承认,自己小时候是个闹人的孩子。
因为奶奶说了,谁还没点脾气?
三十多年后,伯母圆滚滚的身子堆在沙发上,时常同我们讲,女孩子坐月子不要吃许多老母鸡,鸡蛋,下奶的鱼,你们看看我,生完孩子再没有瘦回去。
吓得我们几个姐妹,不敢结婚生孩子,成了心头十几年的阴影。
直到我生完女儿好几年,身材依旧匀称。虽然坐月子下奶,吃了营养的食物,胖了些许,后来,日夜带娃,体重不升反降,吃多少也没胖起来。
我断定大伯母的肥胖同奶奶无关。一个人最终是胖是瘦,不仅和运动有关,还和体质、基因分不开。
一只细小的猴子,再吃也胖不成肥嘟嘟的小猪。
2.
奶奶小时候,苟延残喘的裹小脚风俗,即将走到尽头。
她们是村里最后一批裹小脚的女孩。她的妈妈挣着粗布,一层一层裹紧奶奶白润的小脚。
奶奶在炕上嚎叫了一整个晚上。
她妈妈把自己锁进堂屋,煤油灯亮了整整一夜。
奶奶的小脚裹到一半,恶俗解放了,女孩子们再也不用疼得嚎啕大哭。
很不幸,没能躲过断骨之痛,奶奶的脚断掉一半,后面的两个小脚趾折进脚底,再也没有伸直过。
奶奶说,拆开裹布的当晚,她妈妈又在堂屋坐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从邻居家借来两只鸡蛋,煮给她吃了。
每次说起这些往事,我好像听到自己的脚趾生生“咔嚓”掰断的声音。
我问过奶奶,曾听到脚断的声音吗?她每次都会拽拽面前不存在的围裙,摆摆手,盈盈笑着告诉我,当时只顾着哭,啥也没听见。
奶奶总说,她的孩子是养的最好的,比领居家的都嫩。幸亏脚没有完全断掉,才能帮人拉煤球,靠着一把力气,和爷爷在煤矿的工资,养活着好几个子女。
也是靠着微残的双脚,奶奶很快地走到爷爷面前说,“孙女不好吗?孙女是我喊回来的,我认。”
奶奶喜欢坐在门前,一边收拾中午做饭的菜,一边嘴里胡乱唱着曲儿。唱到高兴,经常对着一抬头就能看见的蓝天白云唱歌,“花丫呢,我家的花丫呢,都快回家吃饭喽。”
爷爷经常说,我和大伯二伯家的姐姐们,是奶奶一个一个喊出来的。
后来,奶奶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唱这些,然后又神神秘秘的告诉我,是老天爷让她唱的,把天上的仙女喊到她家里来。
说完,捂着嘴,满脸的皱纹笑得很深很深。
所以,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觉得,我和家里的姐姐们,始终会长成《西游记》里七仙女的模样。虽然现在还没有,总归有一天会长成的,因为仙女活的很长很长,我们要有耐心。
3
我爸妈是双职工,平时长白班,没有时间接送我上学。我和两个姐姐一样,都是在奶奶家长大的。
我们三个小姐妹,一出校门就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个不停,奶奶把我们排好队,跟着她走。我们可不含糊,三个人不是谁把谁的鞋子踩掉,就是谁推了谁一把。
我们还会互相揪辫子,一开始你一把,她一把,还会逗得大家咯咯地笑,可不知从谁开始,揪得力道越来越重,三个人心里窝着火,愤愤地看着彼此,一旦改成正面冲突,谁都不敢轻易动手,倘若其中一个委屈极了,动了手,其他两个也不会善罢甘休,三个人顿时扭做一团,哭声震天。
奶奶就会把我们拉开,一个一个抱在怀里哄。一般时候,哄哄都会好。偶尔棘手,三个人谁都不肯先服软。奶奶的脸一板,说马上把我们送回各自的家中。这招真灵,大家面面相觑,眼泪没流完,嘴巴就不再出声,一个个嘴角弯弯,再委屈也保持禁声。
我们继续排好队,跟着奶奶往家走,走不了几步,三个人又开始嘻嘻哈哈闹起来。奶奶就会说,“别闹了,一会谁哭谁小狗。”说完噗呲笑了。
我们继续闹,根本不怕当小狗,小狗多可爱呀!
4
爷爷不是重男轻女,他只是咽不下一口气。
邻居张爷爷家生了孙子,小子白白胖胖,像个人参娃娃。张爷爷每天抱着出门遛弯,爷爷看到,像豺狼见到肉一样,垂涎欲滴,两眼放光,只想往上扑。
“来来来,老张,给我抱抱。”爷爷伸手去抱人参娃娃。
“那哪行?没穿尿布,尿你一身咋办?”张爷爷一躲。
“没事,怕啥,童子尿不脏,快来给我抱抱。”
“哦哦哦,小宝贝,哭啦,回去喂奶啦,回头聊。”
张爷爷屁颠屁颠回家去,爷爷愣愣地杵在原地。
又一天,张爷爷抱人参娃娃出来遛弯。
爷爷盯着窗户外面,瞅准时机,稳住情绪,缓慢地走出去,“不经意”地说,“昨晚听娃娃哭了,一夜没睡吧?”
可不是,张爷爷替儿子带孙子,把自己熬成了熊猫。他说,“是啊,还是你好,没有孙子,省事了。我要这些累赘干什么?!”说完笑咪咪地对听不懂话的孙子说,“哎呦,我的心肝,我的宝贝,爷爷不是说你的,不要哭喽。”然后看看爷爷,还诡异地笑几声,继续说,“今天不能给你抱喽,我们回家喝奶喽。”
张爷爷留下爷爷一个人。
自从得了孙子,张爷爷嘴里心肝、宝贝地叫个没停,也不害臊,爷爷看着远去的背影,气得攥紧了拳头。
孙子对于爷爷来说,就像他男孩时候抽的第一根香烟,让人洋洋得意。
爷爷没抽到,心里痒痒的,又恨张爷爷不尽情理,惹他伤心。
爷爷从那时起,看见张爷爷,便绕道走,好久都没和他说过话。
一口气憋在胸口,爷爷盼望三个儿子生出三个孙子,好把气捋平。
一年后,万众期待的大姐姐,终于平安落地,爷爷的气泄掉一半。
第二年,二姐姐出生,爷爷整整两天没有吃喝,二伯母怕婆家嫌她,一个月子没少哭泣。
第三年,我出生,爷爷失魂落魄,奶奶同他说话也不应声。
他丢了三个孙子,忽然之间,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了,三个孙女夺走了他有孙子的权利。
三姐妹长到学龄前,爷爷不曾抱过我们。爷爷同我们怄气,同奶奶怄气,同一家人怄气。
刚住进奶奶家,时常看见爷爷蜷缩在一旁的小屋里抽烟袋。爷爷黑瘦,像条枯藤,面无表情,我有些害怕,从不敢靠近。
大姐姐却不怕他,走到身边,学爷爷将烟叶按满烟锅。爷爷不搭理,嘴里喷出的烟,呛得大姐姐咳嗽不止,一边咳一边笑,时不时用手搅动空中的烟雾,朦朦胧胧之中,大姐姐真像下凡的仙女啦。
爷爷忍不住说话,“好玩吗?”
大姐姐兴奋地说,“好玩呀!”
“真是傻妮子!”爷爷不屑地不停吹泡泡,大姐姐的眼中咳出泪来,我和二姐姐忍着对爷爷的惧怕,也向前凑,烟雾像大网,把我们包围、囚禁,我们假装无法挣脱,笑着闹着,享受其中的乐趣。
每次奶奶看见,会拉我们出来,赌气一般地对爷爷说,“为什么不离孩子们远远的。”
爷爷说,“她们自己凑上来的。”
“平时想躲多远躲多远,现在不躲啦?”
“谁躲啦?”爷爷嘴硬。
“你这个老头,不识好歹,你们不要和他玩。”奶奶望着我们,我们望着爷爷。
不,我们要和爷爷玩。
大姐姐总是带头藏爷爷的烟袋,我们乐得看玩笑。每次找不到东西,爷爷会找大姐姐理论,“我的烟袋呢?”
“毛毛叼走了。”大姐姐指指院子里睡觉的毛毛,毛毛听到自己的名字,猛抬头摇尾巴。
我和二姐姐捂嘴笑。
“怎么可能,狗怎么会叼烟袋,快点拿出来。”爷爷有些不耐烦。
“是毛毛干的,不信你问它。”大姐姐笃定地说。
毛毛被喊急了,颠颠地跑向大姐姐。
“你看,它承认了,认错来了。”大姐姐说。
“快说,不说我打你。”爷爷生气了。
“爷爷最好,最疼我了,我是爷爷的小宝贝,小仙女,才舍不得打我呢。”大姐姐拉起爷爷黑黄的手,在身上蹭了蹭。爷爷本能地向后缩,可大姐姐不撒手。
爷爷没有打人,整张脸哭笑不得。
时间一久,我们在试探里,渐渐向爷爷靠近,发现除了吓唬和沉默,爷爷根本甘拜下风。
我们越来越放肆,有时围着爷爷捉迷藏,有时把毛毛塞进爷爷的大衣里。
还会躲在墙后,忽然跑出来吓爷爷一跳。拉爷爷在我们跳绳的时候当裁判,饭桌上,比着夹肉放爷爷碗里。爷爷终于会笑了,虽然只是嘴角丝丝的抽动。
看着满碗的肉,奶奶说,“倔老头,没天理,哪来这好福气。”然后叹口气,瞥爷爷一眼。
他冲昏了头脑,喜欢的是别人口中的孙子,是脑海里幻想出的孙子,他从没有过孙子,怎知会喜欢?爷爷的思想病了,我们原谅他,直到如今,还深深爱着他。
爷爷也爱我们,只是很长时间里,他并不知道。
一天,三姐妹如往常一样,并排睡在奶奶的大床上,躺下没多久,大姐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半夜,我梦见落入火场,周围烈焰熊熊,浓烟滚滚,逃跑的人影不断晃动,我吓破了胆,不敢动弹,只觉半边身子好似烤焦一般,热辣辣的疼。
我惊醒,眼前漆黑一片,原来,没有热烈的大火要吞噬我,不过一场梦而已。
虽然只是一个糟糕的梦,我却像即将溺毙的人被一把捞起,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当我冷静下来,听到睡在左边的大姐姐在呻吟,同她碰在一起的左边胳膊热滚滚的烫。
月光下的大姐姐,嘴唇的皮爆起,正在张着嘴喘粗气。我凑过去抵她的头,天哪,好烫。
动静惊醒了边上的奶奶,她摸摸大姐姐,然后一边快速穿好衣服,一边让我不要乱动,等着她回来,我很害怕,胡乱点点头。
大姐姐喘气越来越急,我更害怕了,此时,二姐姐也醒了,我们缩在一起,边哭边祈祷大姐姐不要死。
“我要喝水。”大姐姐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答应着,在心里默默许愿,只要她不死,明天一定不与她争那块彩色橡皮,求求老天成全我。
没等从被窝里爬出,爷爷披着大衣,端着他的搪瓷杯,把大姐姐裹着被子抱在怀里。
爷爷一下一下喂水,大姐姐一点一点喝进肚子。
“爷爷,我好难受。”大姐姐很虚弱。
“妮儿,乖,奶奶买药去了,吃完药就好了。”爷爷安慰她。
“爷爷,我会死吗?”大姐姐的声音很惆怅。
“当然不会,感冒而已嘛,很快好的。”爷爷很笃定地说。
“爷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大姐姐望着爷爷。
“怎么会,爷爷喜欢你。”爷爷的声音变得温暖起来。
“爷爷从来不像奶奶一样叫我们小宝贝。”
我和二姐姐也望向爷爷。
爷爷迟疑了一下,忽然说,“小宝贝,你们都是我的小宝贝。”那个声音自远方飘来似的,柔软动听。
爷爷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
“爷爷叫我一个人小宝贝就行了,不用叫她们。”
爷爷把大姐姐深深地搂在怀里。
我和二姐姐打算原谅她,因为她病了,可能说了糊话。
爷爷有时候挺神的,大姐姐果然如他所说,吃了奶奶买的药,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爷爷渐渐变了,在我们面前,或多或少的矜持不见了。他与我们做游戏,热情奔放;接我们放学,带头说笑;与我们一起,在奶奶眼皮底下,偷偷捣乱。
奶奶与爷爷之间,不可言说的紧张感消失了,我们成为幸福的一家人。
多年以后,我们深爱的奶奶去世了,不久,爷爷重病躺在医院。
像奶奶说的那样,爷爷真是好福气,子孙后代一个不落地守在床前。
爷爷颤颤巍巍掏出一个带抽绳的红色布袋,取出三枚金戒指递给三姐妹。
那是奶奶的金戒指和金项链,重新熔铸而成的三枚戒指。
想必,三姐妹带上新戒指,就是与爷爷奶奶同在了。
如今,我们三个早已成家立业,在某个午饭后的下午,坐在桌前,聊着天,望一望手指上的戒指。
也许,爷爷奶奶正在天堂,望着我们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