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夜

两个姑姑已经陆续早于我进了家门。

晚上七点,父亲开车两小时提前到火车站接我和玉儿。车站的人流已经没了前几日春运高峰时的拥挤。父亲身穿蓝色臃肿的羽绒袄站在路边的灯影里,看不清楚他的脸,身后是他的本田车。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庆幸。在他身边二十公分处就是一片明朗地带,可他选择了灰暗的灯影。避免了一场尴尬的寒暄。

上了车,他热情而生硬的回应了玉儿的问候,看上去有几分年轻人的羞涩。一路上他的嘴巴都没停过,一直再谈弟弟的终身大事,责备,无奈和惆怅混杂一体。

车子驶下高速,七拐八抹,进了乡间的水泥小路。夜色隆隆,不时有璀璨的烟花在远处的村庄上空炸响,让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乡村变化很快,每年回来都有一种恍惚感。但是空气里的气味还在,让我热血沸腾。回头看后座上的玉儿,他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一路的奔波让她很疲惫。

到了家,两个姑姑都在门口站着,爷爷立在他们身后,神情像个孩子。还没下车,透过车窗我就晃着脑袋寻找,没有看到奶奶的身影。看来真如爷爷在电话里说的,病情厉害到不能下床了。

我和两个姑姑已有近十年没有见过面,一下车我就给了他们每人一个拥抱。

紧接着就没有人在理我了,她们都忙着招呼第一次见面的准侄儿媳妇。

她一向开朗外向,在我的引导下亲切的叫人。从南到北,她有点不适应,脑袋一直缩在围巾里,高跟鞋在堂屋的瓷砖地面上踏的啪啪作响。

把东西挪进自己的房间,里面简陋而清冷。看来,在我之前没人住进来过。但是床上整齐的被褥和床前熟悉的手工棉鞋,让我还是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放下东西,我就撇开众人,穿过院落,到前面的屋里看望奶奶。奶奶双目紧闭靠在高耸的枕头上,脸色像暴晒很久又经雨水浸湿的兽皮,我开始剧烈的颤抖。

爷爷从后面进来。

“可冷?”说着打开一旁的电热小太阳。

我朝奶奶的床头靠过去,她始终纹丝未动。我知道我即便开口喊她,她也很难听见,她的耳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伸出手,把她胸前的被子扶了扶,她睁开了眼睛,面部肌肉因激动而抽搐,嘴巴微张:“深深(森森)回来了?”

“是我!”我声音洪亮足以喊醒睡熟的邻居。

“可冷?”

“不冷。”

“做了多长时间的车?”

“现在的火车都快了,没坐多长时间。”

“就你自己?”

我赶紧回头看去,玉儿已经和两个姑姑站在了身后。

她凑了上来,这已经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十一国庆节,我们一起回来过。那时奶奶还能洗碗做饭,收拾家务。

奶奶笑着伸出手来,玉儿赶紧上去握住。奶奶的笑动人心魄,二姑也跟着笑了,说道:“一天到晚就念叨着,深深,深深,这下好了,见着了。”

站在床尾的小姑弯腰拿出两个小板凳,色调古朴,我上小学时它们就已经存在于这个家里,总是被我搬来搬去,为此还招了不少奶奶的数落。姑姑远道而来,是客人,我赶紧接过,放在脚下。

“做了一天的车可累?坐下吧。”爷爷说着,又把电热小太阳朝我扭了扭头,一阵暖意袭来。

奶奶始终抓着玉儿的手始终不放,一双眼睛努力睁开,却还是微眯着,让我的心也充满艰辛。

姑姑双手在身前揉搓着:“现在精神好多了,下午听说要给你铺床收拾房间,非要起来,说,我指挥着你们干。”

小姑附和着:“你看那一会儿功夫,精神好着呢,哪里像有病。”

我不知说什么,只能笑。

奶奶终于放开了玉儿的手,对站在衣柜前,一只默默不语的爷爷,说:“可冷?赶紧让小孩睡去吧!”

爷爷向前一步:“饭还在锅里呢,赶紧吃点睡吧,天不早了,有啥话明天再说。”

姑姑率先出去,进了厨房。我留在最后,把电热小太阳转了转脑袋,对准奶奶,也出去了。

父亲抱着刚一岁多的小妹妹站在厨房前的灯光下,他的妻子站在他的身边,目光注视着孩子的脸庞。我走过去在小家伙鼻子上弹了一下,她看上去很不乐意,挣脱父亲的怀抱扑向自己的妈妈。

姑姑像个保姆,把饭菜从锅里端出来,放了整整一面板,回头对我说:“就在这吃吧,离灶近还能暖和点。”

我看着面板上的饭菜,诙谐道:“我的天,这是迎接谁呢?”

“还能有谁,赶紧吃吧。”

“你们不吃?”

“几点了,我们吃过了,专门给你俩准备的。”

玉儿拿着我递过去的筷子,张目结舌,这个爱做鬼脸的人,总是让人哭笑不得。

爷爷看见我们吃了,打了声招呼,去了奶奶房间睡下了。

吃完饭身上暖和多了,又和两个姑姑聊了一会儿。父亲则独自一身在一旁渡来渡去。我几次看向他,它都有意无意的避开目光。

吃完饭我又去奶奶房间坐了一会,出来看着漆黑的夜,感觉它像化不开的一滩浓墨。

洗了脚,房间里就剩我和玉儿两人,她风风火火的脱去外衣,钻进被窝,整个人在里面抖个不停。我上了床,把她搂在怀里,两个人仿佛静止了一般。

良久,我感觉到她在抽泣。

“怎么了,嫌弃这样的乡下生活?”

“不是,只是感觉奶奶好可怜。”

我把她搂的更紧了,她挣扎了一下,扬起下巴,呼出的热气打在我脸上。

“你们家人都好客气。”

“客气不好吗?”

“对你也这么客气,这么客气,哪像一家人,你去我家的时候,见我妈对我这样了吗?”

“刚回来嘛,就这样。”

我松开了她,看着灰蒙蒙的天花。墙角几块夏天留下的蜘蛛网挂在那,纹丝不动。

我对玉儿说:“睡吧,明天我带你去看看我母亲,她的坟就在北边地里,那棵柳树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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