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的时候,孩子看到我腿上的疤痕坑洞,说害怕,但同时又很好奇。我就给他顺便讲起这些疤痕的来历,让他也了解了解他父亲的经历,希望也能给他的人生提供一些借鉴。
说起这条腿,我不由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年我9岁,热衷于骑自行车。那时候有自行车的人家还不多,而且那时的自行车都叫“洋车”。那时的洋车不像现在小巧轻便,小孩子都可以很容易骑上去。而是高大笨重,车座前面有一根大梁,可以放个专门制作的小凳子让很小的孩子坐,后面的座也比较高,像我9岁了,要扶着车子蹦起来才坐得上。不像现在,七八岁的孩子抬腿就能坐上自行车。
那时,我家还没有自行车,母亲在村子里教小学,父亲在外面工地上打工,哥哥姐姐都还在附近上初中,上学都是步行。我的同学小花家里有辆新自行车,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放学后她就在村里街道上骑着玩,我和小宇都很羡慕她,也想骑骑她的车子,她骑过瘾了就让我们骑。笨重高大的自行车对于9岁大的孩子有点威压。我们骑自行车不是直接坐的车座上骑的,而是把一条腿穿过车子的三角架,身子在车子的一侧,就这样跨着骑。为了防止初学骑车摔倒,我们三人,一人学骑,另外两个在后面扶着。小孩子对感兴趣的东西学得很快,我和小宇一会儿就学会了骑自行车。我们三个人都很高兴,约好星期天骑着车子到村外的堤坝上玩。
小宇家有辆破自行车,他父亲平时骑着车子去几十里外的县城上班,星期天小宇就可以骑车了。而我,则借到了大伯家的自行车。借车的时候,大伯还犹犹豫豫,大概恐怕我把他的车子弄坏吧,那时,自行车很少,很金贵的。我保证一会儿就送回来,他才答应。
我们三人骑着车子从村里昂首而过,引来一些孩子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还有几个孩子喊叫着要我们带上他,我们一概不理会,仅仅回应一个鄙视的眼神。
村子东边有一道堤坝,我们骑着上去,很吃力。上坡路,真不好走。
我们三人上堤坝,玩了一会儿,感觉快到中午了,就准备回家。为了体验风驰电掣的感觉,我们下堤坝时连刹车都没有按,就直接冲了下来。小花排头,她骑得最老练,接着小宇,我老末。车子向下冲去,我感到剧烈的颠簸。那时候农村还不兴马路柏油路,到处都是土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夜里用手电筒一照,那简直是山峦起伏。
我的车子开始不受控制,如脱缰的野马向坡下冲去,我赶紧按刹车,可是已经晚了,车和人不知怎么就一同滚到坡下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待小宇和小花赶过来时,笨重的自行车就压在我的身上。他们挪开自行车,扶我站了起来,这时,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们问我“没事吧”,我咬着牙说“没事”,就去推那辆自行车。
回到家里,忍着疼痛,把车子还给大伯,还好,他没看出什么。对母亲也不敢说痛,怕母亲追问起来挨训。
现在想来,如果那时给母亲说一下,母亲肯定会带我到医院去拍个片子检查一下,至多拿几贴膏药,也花不了多少钱,我就不会受接下来的许多罪,我的人生又会是另一番情形吧。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忍着疼痛照样上学,当时正是春季,天气反复无常,一天放学我就感到身上发冷,我发起了高烧,41度的高烧,怎么也止不住,我陷入昏迷之中。母亲赶紧请医生来给我看病,村里的大夫没有做皮试就给我打了青霉素,母亲说我以前打青霉素不过敏,可是,当医生给我注射青霉素没多长时间,我就出现了抽搐,母亲吓坏了,好在医生随身带来解药阿托品,给我注射了,我终于过来了。医生也不敢给我治了,让母亲带我上医院。
当时父亲不在家,母亲找邻居坤叔用架子车拉上我去医院。医生的招数用遍了,可是烧一直不退。乡里的医院给我做了检查,五脏六腑都检查了,就是检查不出毛病,就推手,让我们上市医院看。据母亲后来讲,我昏迷了整整一星期,昏迷中老说“树上栓个羊,围着树转圈······”的胡话。
上市医院的楼梯时我清醒了一会儿,医生给我做了检查,没有问题,最后医生无意间碰到了我的右腿,我疼得“哎哟”一声。医生才知道我腿有问题,于是给我的腿做了检查,发现我的右腿大腿骨头有一截开裂了,和它周围的肉已经分开,名副其实的“骨肉分离”,且已经化脓。我患了骨髓炎,需要赶紧动手术。
给我动手术的是一位姓黄的大夫,他要给我打麻药,我当时看过刘伯承的故事,知道打麻药对肌肉生长不好,就坚持不打麻药。开始动手术,医生在我的腿的一侧开了一个口子。我听到手术刀割开皮肤发出的“咝咝”声,我咬紧了牙,浑身开始直冒汗,我想象这是一种幸福,一种获得新生的途径。当时的我是个小胖子,一百多斤,像一个小弥勒佛,大腿有同龄孩子的腰粗。黄大夫给我开了个刀口,开到一定的尺寸楞是没看到骨头,后来又开下去才见到骨头。据说皮肉是有尺寸的,因为我的肥胖,我多受了一些罪。黄大夫按着我的腿,喷出了两碗脓血。我在市医院住了一个月,烧退了,人也清醒了过来。
在医院的一个月里,我每天换药,每天排脓。我的主治医生黄大夫为我的病倾注许多心血,我希望我的腿赶快好起来,好早点回到学校。可是,黄大夫后来就不来了,听说他和爱人闹离婚,辞职不干了。医院为我换了主治大夫。刘大夫主张我动手术,他说这病根本治不好,非得截肢,把我的患腿截掉。父亲当时在医院照顾我,他听到医生的建议,就一声不吭。后来他告诉我,他不愿意我那么小就少一条腿,一辈子很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同意动这样的手术。于是,父亲带着我回到了家。
在医院的一个多月里,已经花费了6000多元。那时有“万元户”的说法,就是说一个家庭有一万块钱,那就是非常富裕的家庭了。我们家里虽说不算太穷,但绝对算不上富裕。母亲一月的工资才30元,父亲在工地上干活一月也才60元,哥哥姐姐都上学,家里还有爷爷奶奶需要照顾。为我看病的6000元是父亲母亲求亲告友磨破嘴皮跑了14家筹来了。母亲说借给我们最多的是二伯,他一下子拿出600元,有200的,还有的给母亲拿来了十几元。
我回家了。母亲教学忙,顾不上管我,父亲为了我已经几个月没到工地干活了,他也走了。是的,他们身上背负着沉甸甸的责任,而不仅仅只有我。还有家,还有哥哥姐姐,还有爷爷奶奶,还有社会责任。父亲临走把我送到了十里地外地姥姥姥爷家。姥姥姥爷身体还好,他们比较清闲,也乐意照顾我。现在想来,他们也是给我的母亲的分忧解难,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姥姥姥爷每天早上就把我从睡觉的床上弄到一张小床上,然后抬我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到晚上,又把我从小床上弄到大床上睡觉。我在大床小床之间来回折腾,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我的坏腿一直流脓, 姥姥姥爷帮我清理。我坏腿的骨和肉已经分离,大腿一晃,可以听见里面发出“咣咣”的响声。里面已经空了。
这一天,我像往常一样从大床向小床上挪,用屁股一点点地挪,一翘那条受伤的腿,那腿竟折成了两截,从原来动手术的地方折成了两截。我痛的大叫了起来,汗也跟着冒出来。
于是,姥爷赶紧通知父亲,父亲带我上最好的骨科医院。我还是坐在架子车上,架子车前面用绳子拴上一辆自行车,父亲蹬着自行车拉着我朝医院赶去。
天不明就起身,到第二天早上才到达。医院的医生会诊后就准备给我进行接骨,把折成了两节的腿接起来。给我做接骨手术的是一个叫跃进的中年医生,他接了一个上午,接好了,过了半月骨头长住了,可是,一看,脚是横着的,接偏了。于是又弄开重新接,这次跃进医生格外小心,终于接好了,没有偏。
半月后,骨头长住了,可是我还不能走路。我的那条折过的腿不听大脑的指挥,好像只是个摆设。我只能拄着拐杖练习走路。我的腿上落下了大大小小四个疤洞,不停地往外流脓血,我住在院里,每天用药捻换药,希望我伤腿周围的肉赶紧长出来。可是效果并不理想。
在这家医院住了三个月后,我终于出院了。我的腿算是保住了,但是仅能拄着拐杖走路,而且几个坑洞依旧流脓不止。
很感谢为我接骨的跃进医生,他肯定是大跃进那一年生的吧。那个年代,叫跃进的人很多,但是当医生的应该不多吧。
父亲又把平板车绑在自行车后面,拉着我回到了家。我又走进了梦中频频出现的校园,见到了日夜思念的老师和同学们。
刚开始,是母亲用板车送我去学校的。后来,随着我拄拐杖走得越来越远,我就不让母亲送我,坚持自己走着去上学。别人十分钟的路我要走半小时。我每天往返在家与学校之间,腿也变得越来越有力,只是还是不停地流脓。到了初中,我就扔了拐杖,虽然走路还是一颠一颠的,但是我就像一只刚刚出巢的小鸟欢呼雀跃。我终于扔掉了相伴两年的拐杖,我高兴得放声歌唱。
我有一个远房表叔,是个赤脚医生,我问他,像我这种情况,吃啥药好?他说,吃钙片。适当吃一些钙片可以促进骨折的愈合,除了吃钙片以外,还要注意营养。那时的钙片一元一包,一包一百片。我就一天三次,一次一片吃起了钙片,一吃就是十年。
在学校的几年,因为腿的缘故,不能跑步,所以从未进过操场。但我还能骑自行车,就是有时候腿疼。
初三那一年,姥姥、姥爷和奶奶相继去世,家塌了下来,我决定辍学打工。其实当时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的。面对父母苦口婆心的劝说,我仍坚持辍学打工。
我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了学校,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那一年,我十五岁。由于父亲长年在建筑工地做工,顺理成章,我也来到了工地。刚开始,我在工地跟着木工师傅干活,这个师傅活好但是挺严厉,一次他叫我拿木砖,我愣了。什么是木砖?砖有木头做的吗?没听说过呀,这不是故意难为人吗?难为老子,老子还不干了。我撂挑子了。
工地的小头头和父亲关系不错,他以为我不想学木工,就让我到调箍筋组去学调箍筋。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也知道了所谓的木砖是什么东西了。当初让我学木工,是看我年纪小,而木工的活最轻松。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不勤学好问,还负了工头的好意。
后来,我就成了一名钢筋工,这一干就是十多年。从十五岁的瘦弱少年长成了身强体壮的青年。不得不说,建筑工地真是一个锻炼身体的好地方。
工地十几年,我由一个什么都不懂得学徒工成长为一个箍筋师傅,还带过不少如我当初一般刚刚离开学校的新人。十几年里,我的腿依旧流脓不止,我清理腿上流出的脓血都是避开人进行的,所以连身边的工友都不知道我的这个秘密。
我忍受着肉体带来的折磨,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怕流出的脓血被人发现,就连炎热的三伏天也穿着秋裤,更别提穿短裤了。我每天都忙忙碌碌,心里却无比难受,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吗?要在清理脓血中度过一生?
可是一次意外事故,我的腿竟出现了转机。那是一个秋天,我在山西的一个工地干活,盖的家属楼,这个家属楼总共四层,当时盖好了一层。傍晚,临下班的时候,我站在一层楼顶,望望下面,楼的高度也就五六米,当时二十五岁,正血气方刚,我看看地面,不就五六米高吗,我跳下来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跳了下来,平稳落地,只是我感觉到了腿的异样。
我跳下来,脚先着地,由于身体的反冲力,我站立不稳差点跌倒。稳了稳身形,我站稳脚跟,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工地的宿舍。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感觉我受过伤的那条腿有些异样,我不敢当众挽起裤腿查看,害怕招来异样的目光。
我终于回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宿舍,掩上门察看我腿的异样。挽起裤管 ,我发现我受伤的那条腿,在一直流脓的瘘管处露出一点点带脓血的骨头。骨头怎么会跑到体外边?我心里害怕,就和老板说我的腿摔坏了,不能干活了,要去检查检查。
医生检查的结果是我的身体里有一块多余的骨头,它可能受到了震动要破体而出。医生建议我住院,手术取出那块多余的骨头,我考虑到自己一个人在外地,家里人都不在跟前,如果住院,要有人照顾。就坚持回家做手术。
第二天我回到了家里,再次查看我的腿,我发现那块多余的骨头又向外推出了一点点。母亲催我赶紧去医院,我说再等等吧,依这个情况,说不定这块骨头自己会跑出去的。我耐心地等待骨头自动离开我的身体,可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条,它一点点,一毫米一毫米地往外窜,我心急起来,拿过一把母亲做针线活用的钳子,消了下毒,嘴里咬一块毛巾,心一横,一用力,一下子把那块露出半厘米长的骨头给拔了出来。我疼出了一身的白毛汗,随着骨头的离开身体,有血流了出来。我忍着疼痛,给伤口上药包扎。
一星期过去了,我发现我的腿停止了流脓血,那个一直流脓血的坑洞也渐渐愈合。
如今我的腿上依旧有可怖的疤痕,但是我可以不用像以前一样天天躲着人清理脓血,不用大夏天还穿着秋裤了,我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穿上能盖住我伤疤的短裤走在大街上。
骨头也有自愈能力吗?想想真是神奇,十几年的时间,那折断的骨头重新长出新的骨头,代替了那折掉了骨头,但那块无用的骨头成了多余的,就一直在体内作怪,所以一直流脓。是这样的吗?我胡乱猜测。
想来我还是幸运的,虽然我因为大腿骨折引发骨髓炎受到了常人无法体会的痛苦,但是,最终我还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这里把我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说出来,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珍惜所拥有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