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李秀成的十万大军回援天京失去了唯一的掩护,一场惨烈的激战之后,忠王杀回天京,但身边只剩下一万余人。
李秀成担负起了保卫天京的重任,他虽然殚精竭虑,劳神焦思,但却不断接到一个个防区被攻破,一批批战士被屠戮的凶讯。
呤唎虽然伤病未愈,但他无法安心养伤,多次向忠王请求,重上战场!
一个深秋的早晨,呤唎顽强从搨上爬起,再次书写请战申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呤唎回头一看,见是忠王的两名亲兵。呤唎激动地猛然站起,果然看见,亲兵身后,忠王缓缓走来。
呤唎要以标准的军人礼节向忠王敬礼,但脚步踉踉跄跄,始终无法站稳。
忠王连忙轻轻地按住呤唎的肩膀,命他坐下,然后转身望着窗外:“呤唎兄弟,本王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午后,送你到上海!”
呤唎忽地起身,紧紧地攥住忠王的胳膊:“忠王殿下,为什么要赶我走?”
忠王无语,但呤唎却突然松开了手:他分明看见忠王的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呤唎受到了强烈地震撼:这么一个伟大的统帅,这么一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怎么会哭呢?
他不敢问,也不愿问,绷紧身子,向忠王敬礼道:“坚决执行命令!”
第二天午后,李秀成亲自来送呤唎。呤唎凝视着忠王的眼睛,渴望得到他的指示。忠王转向东方:“如果能见到坚守苏州的谭韶光,转告他,好自为之!”
呤唎听出了无比的苍凉和悲愤,他正想回答,却见忠王已经转身离去。落日的余辉将金陵的街道映得通红,像是在烈火中燃烧。忠王的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火海之中。
就在这一瞬间,呤唎不由得热泪盈眶!他突然明白了:天京就是一片火海,忠王要独自在火海中燃烧!他要让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远离火海!
呤唎不想离开这片土地,他的最亲爱的人玛丽和最亲密的朋友埃尔都埋葬在这片土地之下,可是,自己这伤痕累累的病躯,也徒劳无益地埋葬这里,这肯定不是玛丽和埃尔愿意看到的。
呤唎打定主意,他要独自寻找一个战场,向刽子手复仇。
他换上忠王为他准备的英国海军的军官服,竟然毫无阻碍地来到了苏州,可是,数万清军将苏州城围得风雨不透,他入不了城。他立在城外,凝望着这座留下他无数黄金般珍贵记忆的城市,不由得又是热泪满面。
到了上海,他一边寻医治病,一边经常出入欧洲人喜欢聚会的餐厅酒楼,打探一切对太平军有价值的情报。终于,他得到了一条令他兴奋不已的消息:清政府从欧洲购买了一艘巨大无比、装配有最新式火炮的战船,这艘船停靠在上海港,正准备赶往前线作战。
呤唎回到寓所,带上忠王为他筹集的求医的费用,又来到一家外国餐厅。
他看到几名正在狂饮烂酌的欧洲人,从言行和衣着上看,尽是些为逃脱本国法律惩罚,流亡中国的职业罪犯。呤唎掩饰着自己的厌恶之情,走到他们的酒桌前。
他找了个空位子坐下,从怀自掏出一叠银票,抽出其中一张,向侍者道:“请结算这几位先生的酒费!”
众人瞪大眼睛,饥渴地盯着呤唎的银票,惊叹不止。其中一个穿着花格子上衣的大个子冷冷地道:“是为我们准备的吗?”
“是的,但远不止这些!” 呤唎沉稳地道。
“有多少?”一个小胡子道。
“事成之后,至少每人一千两银子!”
“到底做什么?”众人的热情被迅速点燃,他们急不可待地要挣来这一千两银子。
呤唎起身:“跟我来。”
众人随呤唎来到港口,呤唎指着一艘大船道:“把它夺来!”
小胡子道:“你疯了,那是一艘战船!”
“我要的就是战船!”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会给我们每人一千两银子?”花格上衣道。
呤唎从怀里掏出一卷沾满鲜血的黄娟,摊在众人面前。小胡子认得几个汉字,结结巴巴地念道:“命前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呤唎、埃尔为忠王府殿前司马!任玛丽为忠王府参军。”
“忠王府殿前司马,就是陆军上校。” 忠王府殿前司马自豪地补充道。
花格上衣一拳擂在呤唎肩上:“好!我们跟着你干!你告诉我们,你打算怎样?”
“这艘船刚刚从欧洲开来,清军尚未接管,船上的外国军官大部分都到岸上享乐去了,船上只有少数厨师、医生和技术人员。我们带上短枪,强行冲上去,迅速接管战船,然后开往苏州。”
“太危险了!”小胡子道,“清朝官府会缉捕我们的!”
“你们不愿意靠着勇敢获取一千两银子?”
“不,必须一千五百两!”
“成交!先生们,动手吧!”
众人各自施展职业罪犯的手段,分头向战船摸去。不久,船上响起了砰砰乓乓的枪声,枪声过后,战船冒着浓烟,带着巨大的轰鸣,向苏州驶去。
一路上,他们凭借新式火炮的巨大威力,冲破重重包围,终于与苏州的太平军会合。
慕王谭韶光得知呤唎帮他们夺来了一艘巨无霸战船,亲往战船上迎接。
但呤唎却因疲劳过度,旧伤复发,昏倒在战船上。
慕王毫不犹豫地向这帮人兑现呤唎的诺言,命人将呤唎抬回苏州,多方求医诊治,但呤唎的病情仍不见好转,慕王只得派人护送呤唎重回上海继续治病。
一日,呤唎雇了一辆马车,去一家英国医院求医。马车刚在医院门口停下,一群清军暗探便一拥而上,将呤唎摁在地上,牢牢捆住,就要拖走。
这时,几个闲逛的外国人漫不经心地从四面走来,靠近清军暗探,突然动手,将呤唎生生抢走,推上路边的一辆马车,扬长而去。
马车停在海岸上。几个外国人将呤唎扶出马车,解开绳索,架着他的两臂,拖到一块巨石之上。呤唎这才看见,一个高个子外国人立在一边,他背对着巨石,出神地凝望着大海。
“你是谁?” 呤唎问道。
那人轻轻地转过身,对着呤唎淡淡一笑。
呤唎大吃一惊:“你是白聚文!常胜军的副统领!”
“那是过去了。”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们将我抢来抢去?”
白聚文告诉呤唎,战船被劫,清政府震怒,派出暗探四处查访,得知一个带着“太平军陆军上校”委任状的洋人劫走了战船,于是,重金悬赏,捉拿呤唎。呤唎进入上海,便被暗探盯上了。白聚文得知呤唎重回上海,所以早作了准备。
“可是,你为什么将我劫来?是要救我,还是要为华尔报仇?”
白聚文笑道:“我们与李鸿章合作,与太平军浴血奋战,李鸿章委派的官员却贪占我们的军费,我将那官员痛殴一顿,便离开了常胜军!”
“今后你打算做什么?”
“帮助太平军!”
呤唎大喜,连忙表示,愿意引荐他去苏州。白聚文找来纸笔,请呤唎写好书信,然后深情地握着呤唎的手:“上海,你已经无处存身,我已经替你买好了去欧洲的船票,你还是回英国求医诊治吧!”
呤唎久久地凝望着身后的大地,满含着热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久,白聚文赶往苏州,但苏州已被清军攻陷,他又多方筹划解救天京之围,但太平天国大势已去,白聚文已经无力回天。后来,他又去寻找太平军余部,半道上被清军抓获,被沉入江中……
呤唎回到英国,病情仍未见好转。1864年,天京陷落的消息传到英国,呤唎呕血数斗,病情更加恶化。他带病顽强写作,撰写出《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一书,热情讴歌太平天国的伟大事业。十年之后,猝然长逝,他的家人遵照他的遗嘱,在他的墓碑上镌刻下“太平天国陆军上校呤唎之墓”的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