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人乘坐的邮轮驶进了上海。

但见码头附近的海岸上，排列着许多炮台，通往市区的关卡上，有许多中国军人和西方士兵在严密盘查过往行人。

玛丽有些恐慌：“呤唎，是不是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中国人和外国人一起捉拿我们？”

呤唎微微一笑：“不，报纸上说，太平军正与政府军在上海附近交战，我猜想，他们是在搜查太平军的暗探。”

“打仗？我们有热闹看了！”埃尔兴奋地道。

“那为何外国人要帮助政府军？”玛丽愁眉不解。

呤唎摇了摇头。

埃尔笑道：“报纸上说，太平军除了跟政府作对，还专门捕杀外国人。所以，我们许多英国的军人和其他外国军人才跟政府军合作。”

呤唎又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相信？”埃尔叫道。

“眼见为实。”

“你疯了，你想到太平军的控制区吗？”

呤唎点了点头。

玛丽忙道：“呤唎，带上我。”

呤唎向埃尔：“你呢，埃尔？”

埃尔紧攥着自己的头发：“你们两个全疯了！好吧，我可不愿被你们甩开！”

他们没有进入市区，绕道来到了上海西线的战场。
翌日清晨，他们三人离开住宿的小集镇，向上海西线进发。陌生的国度，陌生的环境，竟然让这三个年轻人不禁犹豫彷徨、忐忑不安起来。玛丽仗着曾在香港生活一段时间，会几句简单的中文，便自告奋勇，要去打探路径。

刚走上几步，玛丽就看到前面的小道上走来一个肩披黑色披风的人，她颇感诧异，急忙问道：“老伯，请问……”

玛丽话未说完，惊叫着掩上了嘴巴，她分明看到，那老伯长一双蓝色的阴鸷的眼睛。他分明是一个外国神父！

神父眼里漏出少许温暖，用英语问道：“我的孩子，你从哪儿来？”

呤唎、埃尔连忙上前，呤唎道：“我们受雇于英国一家商业公司，要到太平军的控制区调查市场。”

神父阴暗的眼睛闪了几闪，低声道：“不要去那里，上帝不在那边，保佑不了你们！”

“可是，您为什么在这里？” 埃尔问。

神父焦躁地说：“这里要打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说着，神父一闪身，匆匆向西奔去。三人正在诧异，忽然看见一队人马正从神父消失的方向向这边行进。

玛丽惊慌失措，叫道：“我们快逃吧？”

“作为军人，我们没有在战场逃跑的习惯！” 埃尔好奇心大盛，两腿像生了根。

呤唎也笑道：“他们未必就是我们的敌人！”

三人正在小声议论，那队人马已经驶来。队伍前面的旗手高举着太平天国的大旗，士兵们也都每人执旗一面．排成印度式的纵列，队伍严整，并且镇静坚定。他们从三人面前经过，带队的军官面带微笑，竟然向他们招手示意。其余太平军士兵也都和善地向他们微笑。

三人的神经松弛下来，玛丽兴奋得直向他们双臂挥舞。

队伍一直向上海进发，三人决定，一路跟随。

到了上海城外，太平军收起武器，一边友好地向城里挥手，一边缓缓地向前方迈进。但突然之间，城头上英军的大炮向他们猛烈轰击起来，毫无伪装，毫无防备的太平军成片地倒下。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们毫不踌躇继续向前，几乎未回击一枪。

带队军官一边躲闪着炮弹，一边向城头高喊：“请尔相信，外国人和我们天国人是弟兄．我们全都相信天父圣子，所以大家同是弟兄，对不对？”

回应他的只是更猛烈的炮弹。硝烟散尽，军官站立的地方成了一片焦土。

呤唎哀叹道：“多么高尚的人啊！多么慈悲而伟大的灵魂！”

埃尔眼冒火星，双足直顿：“可耻！可耻！大英帝国的可耻！他们怎么毫无人性地屠戮这些和善的人们！”

玛丽不忍卒睹，悲愤地转过身来。突然，她惊叫道：“呤唎、埃尔，你们快看！”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个神父正藏身在太平军的队伍后面，不听地挥舞手中的白旗。白旗指到哪里，哪里就落下密集的炮弹。

呤唎愤怒地道：“他在指挥城里的大炮！”

埃尔正要扑过去制止，却见几名太平军已经向神父包抄过去。神父见状，抽身而逃，身形暴露在大炮射程之下，一颗炮弹正落在他的脚下，神父一头扑倒在地上。

呤唎、埃尔和玛丽围过去，见太平军正与神父包扎伤口。

“你们怎么惩罚他？” 呤唎问。

“我们忠王说，外国人和我们天国人是弟兄．我们全都相信天父圣子，所以大家同是弟兄。我们要送他回城，告诉外国人，我们是来谈判的！”一名军官说。

“刚才的情况你们都看见了！你们还谈什么？” 埃尔冲动地说。

军官摇摇头：“我们不与外国人为敌！”

呤唎和埃尔无奈地看着太平军士兵将神父放在担架上，向城墙走去。

他们到了墙根下，城里走出几名英军士兵，将担架接过，迅疾掩上了城门。几名太平军士兵缓缓后退，但刚走了几步，城头上突然射出了密集的子弹，几名士兵立即被射倒在地。
呤唎激动地向军官道：“我要见你们的忠王！告诉他，不能再相信外国人了！”

那军官凄惨一笑：“可你们也是外国人，我们相信你们是我们的朋友！我派两名士兵，带你们去见忠王！”

当日，两名太平军士兵带领着呤唎三人，向忠王李秀成驻扎的苏州进发。黄昏，他们到了被太平军占领的青浦城外。他们正准备走向城门，突然听见斜刺里传来匆遽的马蹄声，众人不觉举目观看，却见两名太平军士兵立即掣出腰间长刀，一边向三人高喊“是清妖！你们快逃！”一边奋不顾身凶猛扑上去接战。

两名战士虽然异常勇猛顽强，怎奈寡不敌众，转眼之间被卷进了铁蹄之下。呤唎三人目瞪口呆，在猝不及防之中，早已身陷铁蹄旋风，那旋风卷着他们迅疾狂奔，片刻工夫，青浦城的高大城墙已经从他们眼前消失……

过了不久，他们被重重地抛下，一伙步兵立即将他们押进一座军帐，推到一张书案之下，三人抬头一看，见书案后面蹲踞着一名面目狰狞的军官。明亮的烛光之下，军官的散乱长髯如同一团刺猬。

那军官扫了三人一眼，突然一拍书案，向刚刚跟进来的骑兵头领喝道：“妈的，老子命你前去捉几个长毛的舌头，你怎么捉了几个洋鬼子？”

那骑兵头领走进三人细细端详，忍不住掩口窃笑：“妈的！黑灯瞎火，老子怎么能分得清长毛和洋人！”

呤唎问玛丽：“长毛是什么？”

玛丽恐惧地摇摇头。

“长毛就是太平军！”案上的军官暴喝道。

埃尔早已怒火满腔，骄傲地应道：“我们就是太平军！我们就是长毛！”

军官嘿嘿地笑道：“太好了！老子要尝尝洋妞的味道！来人！将洋妞带到老子的后帐，将这两个男的缒上石块，扔进苏州河！”

众清军一拥而上，将呤唎和埃尔牢牢捆绑，带出了大帐。

苏州河边。

清军摁倒呤唎和埃尔，找来石块，牢牢系在二人身上。呤唎长叹道：“埃尔，我对不起你。把你带到这里，不明不白地葬身在这陌生的河里！”

埃尔：“呤唎，别说傻话。来这里，我自己心甘情愿！”

众清军抬起两人，正要抛进河里，突然间，两条黑影闪了过来，手持霜刃，向清军猛然袭击。众清军猝不及防，竟然像被砍瓜切菜一般放倒在地。两条黑影斩断二人身上的绳索，将他们带到一座古庙之中，点亮烛火，两名黑衣人看清是两个洋人，顿时目瞪口呆。呤唎和埃尔看清救他们性命的黑衣人，竟然是两个十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秀，身材单薄的少年，更是惊诧得张
大了嘴巴！两名黑衣人愣了一会儿，年纪稍长的道：“你们安全了，可以走了！”

他又向同伴挥手道：“我们走！”

呤唎和埃尔虽然不十分明白二人说些什么，但似乎从二人的表情看得出，他们对费这么大功夫救两个洋人略感失望，但呤唎顾不得许多，忙上前抓住两人的手腕，结结巴巴地用汉语道：“玛丽……一个姑娘，在里面……”

二人生气地挣开他的手，向呤唎怒目而视。埃尔急忙上前，帮着呤唎比比划划，终于使二人闹明白：他们一块儿的一个叫玛丽的姑娘，被清军留在了大帐。

年长得回头与同伴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同时解开头上的青帻，微甩青鬓，黑色的秀发顿如瀑布一般流向肩头。呤唎和埃尔一齐惊叫：“你们是姑娘！”

年长的对二人道：“你们将我俩绑起送到大帐，换出玛丽！”

呤唎和埃尔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又叫道：“不不不，我们不能这样做！上帝不会原谅我们！玛丽也不会原谅我们！”

年长的姑娘杏眉倒竖，厉喝道：“罗嗦什么？还救不救玛丽？”

另一个也笑道：“这俩洋爷们怎么跟咱们这里的爷们一样婆婆妈妈的！”

年长的姑娘也掩口偷笑起来。

呤唎对埃尔道：“看她们袭击清军的身手，非常人所敌。看她们嬉笑的样子，绝非甘心束手受辱，她们一定另有奇谋！我们不妨由着她们！”

埃尔点头应允。

三人重返清军大帐，呤唎和埃尔向清军军官编了一套谎言，说他们捉了两个中国女子，前来交换玛丽。

军官看见两个清秀的中国姑娘正在面前哭哭啼啼地挣扎，眉开眼笑道：“好说！好说！老子正发愁怎么对付这个高头大马的洋妞呢！”

他一挥手，众人将玛丽拉了出来，一把推给了呤唎。呤唎告诉玛丽如何用两个中国女孩将她换出，玛丽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叭，对准呤唎脸面就是一掌：“不，如果这样，我宁可呆在这里！”

清军军官见状，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命人将两个女孩拉进大帐。玛丽知道一切无法挽回，扑到两个女孩面前，学着中国人的洋子，扑通跪倒在两人面前，泣不成声：“好妹妹，今生今世，玛丽只把你们两个当作姐妹！”

三人远去，军官兴冲冲地直奔大帐，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惊叫道：“不好，我命人将他们沉入苏州河，他们怎么完好无缺的返回了？我的人呢？”

他撩开帐帘，忙要审问两个姑娘，但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扑倒在地，半晌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