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姥娘家曾养过一只大公鸡,外人到家,准撵着你跑,非把你逼的爬到靠墙的木头架子上,还不忘气焰嚣张的扑腾着大翅膀,原地费劲的朝天上飞,不到1米5的腾空高度,多次尝试无果后,楞把自己累的两只大爪子发软,趴在土里动弹不得,才罢休。
外人起初的狼狈样此时可以悠闲地从梯子上踱步下来,不慌不忙的在院子里溜达。大公鸡腿抽筋,鸡脖子点地,动弹不得。
每次都得让太姥姥抱在怀里,给人家的爪子和不到20厘米的小短腿按摩,外加按摩鸡冠子,鸡翅膀,鸡胸脯之外,还得拿一把嫩黄的玉米粒撒人面前,表扬一下下!
人家才会气消,我们也不知道它到底在生气什么?
每天气汹汹的的样子,也不知道累不累。
小时候,我总在想,这只大公鸡的肺活量一定很大,活力四射啊!
生活中总有一根“小辫子”,让你揪着不放,例如这只鸡。
它是完全看颜色下菜碟的主,对着装鲜艳的人充满敌意,尤其对蓝色敌意更甚。
多日无人问津家门,她闲的没事,发狂起来了连蓝天白云都不放在眼里,蓄势待发从两米高的竹架子上朝天上飞,只可惜勇气可嘉,战绩为零,受伤系数为负数。
小时候曾被一个穿蓝色裤子的壮汉踢了两脚,翻了三个大跟头,躺了四天四夜,醒来性情大变,战斗力十足,满血复活的样子真凶悍。
一只鸡尚可,何况是错综复杂生活中的是是非非。
有是非就有人,人最喜欢在是非的大浪里翻滚。
(2)
多年以后,任茅屋变瓦屋,瓦屋变砖屋,砖屋变二层小楼,再接着小楼也骨头酥了,被高楼大厦吓得趴在地上。临了临了还把那只死守着鸡窝,死活不肯离开的替大狗阿黄分担看家护养职责的公鸡给埋进里面。
它躲在最里面,充耳不闻,好像连守候的职责都忘了。只是在拳头粗沾满鸡屎的大木头架子上蹲着。
得知要拆迁,太姥娘死活不离开屋子,说这是祖业,生活一辈子的地方,要把我们赶到天上去住,不去,双脚不沾地,心太慌,住着不踏实。
多少钱也不换,除非我死了。
太姥娘临走是念着“三字经”去的,她不理人不听人说,不搭理人不埋汰人,只是不停地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3)
老头子跟她分居二十年,十年分居,十年阴阳两隔。
76岁的太姥娘与80岁的太姥爷,分居十年一个里屋一个外屋,各自做饭,睡觉,那时还去地理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也是一人一边隔的好远,他们俩走过的尺度刚好是自家田地的周长。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说话,实在非要说的时候,就让小孙子当传话筒。
八个孙子,九个孙女,只有最小的孙子跟爷爷亲,嚷着要学毛笔字。当偷喝墨汁的小孙子十岁那年,太姥爷突然暴毙。
村里早不允许土葬了,可老头子走时,太姥娘死活坚持买棺材板,头留三寸,脚留三寸,让人舒舒服服的躺着,说老头子睡觉不安稳,喜欢乱动,地方得大,要不然他觉的不安稳。
临上盖时,太姥娘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话,谁让你当年睡觉时发昏,踢我一脚,脚劲那么大,把我踢下炕才嘴硬不跟我道歉,活该你走得比我早。
说完,晃悠悠的抬起腿,就要用自己裹过的小脚踹老头子。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孩子们轻松地架起太姥娘的两只胳膊,双脚离地,来回踢打的小老太太就被架走了。
太姥娘的哭声突然雷声大阵,哇哇的大喊大叫,跟讨不到好处的孩子似得,哭的那叫一个伤心。
一辈子,一辈子总有一根“小辫子”让人揪着不放,正因为揪着,总在心口扎着刺,得不到的都释怀,这句话说得容易,让心里念着的人早走,你会不痛。
(4)
我们总觉得太姥娘不爱太姥爷,太姥爷不喜欢太姥娘。
男人高大英俊,村里的先生,会写会画,和蔼可亲,喜欢听评书讲历史故事,屋里挂着巨幅“厚德载福”毛笔书法,遒劲有力,挥斥方遒,刚柔并济,收尾恰好处。
下面一张单人床,床不大,却有两个荞麦皮的大枕头。
女人娇小瘦弱,不识文不断字,喜欢绣花做布鞋缝旧衣服拆毛线打毛衣,对男人喜欢的一切都认为是“不务正业”。
太姥娘的土炕特别宽敞。小时候我陪老太太睡,半夜尿床,不敢吱声,担心外屋的太姥爷吼我。有一次吼得我本来尿意没了,一紧张又来一泡,太姥爷接着又来了一吼,太姥娘生气,拿扫炕的笤杵疙瘩敲炕沿。
一敲,老头子准不出声。
当年的那只大公鸡最怕穿蓝裤子的太姥爷,怕到不敢咬。
太姥娘总是睡在左边,右边也放一个空枕头。
枕头是空的,心里不空。
太姥娘最护着那只大公鸡,不让人动它一手指,什么好吃的都先给它,活祖宗供着。它也跟太姥娘最亲,经常在太姥娘的怀里打盹,闭着眼,舒服极了。
鸡比人走的早,鸡走那天,太姥娘亲自从大枣树下面挖个大坑。
挖累了,坐在小板凳上,摸一摸身体发硬,羽毛被洗的干干净净,从来没有那么鲜艳过。
那一天,太姥爷抢过小脚老太太的大铁锨,一下比一下用力的挖着,换成黑色裤子的太姥爷看着比平时瘦多了,下巴的胡子真白,比天上的白云都白。
太姥娘的后脑勺上的发髻又圆又小,像极了一朵黑花,没开的黑花。
没过多久,太姥爷也走了。
人走了,心也空了。
(5)
十年后,太姥娘也离开了。
我亲眼看见,太姥娘的棺材里放着两个类似小枕头的缝制的东西。娘告诉我,闷不做声一辈子的俩人,其实谁心里都有谁,都是死犟死犟的主儿,谁也不肯服软,谁也不肯先低头,到头来,生活把他们的头都按进了黄土堆里,值吗?
说爱的人未必真爱,说不爱的人未必无情。
很多人的心有不甘,最后都变成了心甘情愿。
别人嘴里的真理,在有些人的身上却是无法验证的个例。
我们不明白的事很多,有人说真不值得?可人生不是用值不值得来考量的,真正考量的是心里的默契。
到最后,带不走的除了消失的那具肉身,还有身边的万物。而最能带走的就是棺材盖的里面,你最想让什么陪我离开的那点小心思。
稀里糊涂过一生的人未必真糊涂。
精明狡诈过一生的人未必真收益。
柴米油盐创造百味之祖,我们非要调出甜,岂不是对不起苦辣酸。
百味尝遍是每个人的自由,我们除了尊重,又能做什么呢?
人活这一辈子,临了临了知道另一个人的小心思,多难啊!
所有放不下的,终会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