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母文

目    录

第一章  母亲走了... 1

(一)突然降临的时间,这样意外。... 1

(二)流自心底的诗句,这样沉重。... 3

(三)唯一正确的记载,这样简单。... 6

(四)平凡普通的母亲,这样伟大。... 8

(五)触痛人心的了悟,这样深奥。... 13

(六)悲欣交集的生活,这样温馨。... 14

第二章  母亲离去的一年里... 16

(一)有一种寒冷,名字叫无家可归,从此郁积心底。... 17

(二)有一种节日,内容是怀念亲人,开始走进生活。... 18

(三)有一种感应,显现为天地有情,非亲历不敢相信。... 20

(四)有一种思索,概括成死亡解脱,有体验方有感悟。... 22

第三章  母亲离开三年了……... 23

(一)人生最痛母亡后,从此坟茔是老家。... 24

(二)漫山白雪遥遥路,人世永失慈爱颜。... 26

(三)醒过犹闻梦里声,痴儿呼母幻真通。... 28

第一章 母亲走了

(一)突然降临的时间,这样意外。

对于亲人的离去,无论事先的思想准备多么充分,等事到临头的那一天都会发现是那样的不充分!这是母亲葬礼的事后,我最强烈和意外的感慨。

“人每一次呼吸都是对威胁自己的死亡的抵御”,叔本华对人生状态的哲思,可以用作母亲生前状况的白描。对于母亲的离去,我们是早有思想准备的:真不知道她的哪口气上不来?

母亲已经与家族遗传的肺心病争扯了四十多年,已经断断续续与疾病搏斗了近五年。特别近三年来,母亲主要是靠家用呼吸机输送钢瓶氧气(家用制氧机的量不够用)来维持正常呼吸的。市场上买不到作为危险品管理的医院专用的钢瓶氧气,只有通过私人关系才能弄到家里来。尤其近半年来,她经常会在疾病加重痛苦难忍的时候哀声:“你们给我点(毒)药,让我赶紧咽了这口气吧!”小妹和保姆只能打趣她:“娘(姨)啊,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看她病情加重呼吸困难身体一抽一抽地屈成虾状时,我们的心也随着一抽一抽地难受。去年5月回家探亲,每日目睹母病父衰的种种,我的心情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甚至是摧残。在返程的飞机上写了一首五言长律《二O一八回乡记》,里面充满了这样的句子:“忍闻病吟呻……母弱鼻加氧,父衰脑错筋……旁观老病苦,亲历聩聋嗔……有心祈母健,无力望双亲……忧愁连夙夜,烦恼伴晨昏……双亲挥泪分……五味剩酸辛”等等。回到深圳,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把心情调整修复正常。

最后一次住院,本来前两周维持得挺稳定的。虽然身体严重地衰竭,但还能维持脆弱的平衡,并没有发烧感染等危险情况出现。我本以为母亲可以像去年春节前那样只是让我们虚惊一场,可以熬到明年,甚至更久。可是在1月18日17点多,突然接到小妹哭泣的电话:母亲在昨晚突发高烧之后,现在不行了,已经不认人了,赶紧回来吧。我一下子蒙了,心情慌乱地立即订购了19日最早一个航班的机票。可是,深圳距离内蒙古阿荣旗实在太远了,直至当晚18点前,我才赶到医院。

我伏在母亲的胸前,哭对着她的耳朵反复大喊:“娘,儿子回来看你了!”“娘—,儿子回来看你了!” “娘——,儿子回来看你了!”母亲鼻插氧气、腕输药液、眼睛紧闭、嘴巴半张,只是一口接一口地费力喘息,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主治医生说,母亲的昏迷已经由轻度转为重度。两个妹妹说,昨晚喊娘,眼皮还能动,偶尔还口里应一声,但在夜里12点左右突然抬手用力扯下插鼻的输氧管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昏迷的状态勉强维持了三天。2019年1月21日9点13分,母亲开始离开我们。她迅速离去的背影,化作监视屏上心跳、血氧、呼吸、血压指标的急速下降。我们只能怀抱着她,哭喊着为她送行。

没有让母亲在临终前见到儿子的最后一面,没有让母亲在临终前听到儿子的最后一声呼唤,成了我永远的遗憾(小妹说母亲应该能听到,只是无力回应,理由是床头监视屏显示的收缩血压指标一直在130以上,我回来后降到了110左右)!虽然这是唯一的遗憾,虽然儿子可以幸运地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虽然儿子可以幸运地在母亲的人生终点最后守护她三天,虽然儿子可以幸运地在母亲停止呼吸时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可以最后一次、也许是长大之后唯一一次亲吻她的双唇,然而不再像儿时那样感到温暖,而是感到彻骨的寒凉。

(二)流自心底的诗句,这样沉重。

理性认知的清醒,永远无法抵御感情经历的沉重打击。况且,失去母亲的打击,又是打击中最为沉重的。

母亲走了,一个出版过旧体诗词集的儿子,只能在母亲离世的当晚在微信里写下这样的文字,讲不得起承转合,顾不上含蓄内敛,惟有任笔写下去:

“母亲走了,

由彩色走向黑白,

由立体走向平面,

由运动走向静止,

由实在走向虚无,

由此岸走向彼岸,

由东土走向西天……


母亲走了,

带着我伏胸的哭喊,

带着我顿足的遗憾,

带着我亲吻过的冰冷的双唇,

带着我托捧过的衰老的双脸,

带着我拥抱过的病弱的残躯,

带着我凝望过的枯黄的老眼,

带着我祈祷过的千百遍的祝愿……


母亲走吧,不要留连,

这世界太苦……

母亲走吧,不要留恋,

这世界太痛……

母亲走吧,不要徘徊,

这世界太惨……

母亲走吧,不要回头,

这世界太难,太难,太难……


母亲走好,一路向前,

西天没有病痛……

母亲走好,一路安然,

西天没有衰老……

母亲走好,一路轻闲,

西天有极乐……

母亲走好,一路翩翩,

西天有我佛慈悲……

母亲走好,一路飞飞,

西天有涅槃,涅槃,涅槃……”

当然,这微信发在朋友圈的时候,只选择了6个家人可见。微信朋友圈,主要是我手机摄影作品的展示平台,一般情况下我不在这里表达个人情感。况且,已过天命之年的我深知:一个亲人的离去,对自己和家人是天塌一角,对旁人不过是人来人往的日常。所以,在母亲下葬的当晚,我发了这条微信:“那山不高,那水不深,那土不沃,但那里却有一座紧系我情感的坟茔”,却意外发生了误操作,被公开了出去,心中的烦躁郁闷可想而知。

我明明记得发微信时也像前几条一样只选择了6个家人可见的。连续的医院陪护和后事料理,已经让我连续五个昼夜睡眠不到三小时,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着。极度的身体疲累和情感打击,让我在点发了微信之后,立刻沉沉睡去。当两个多小时后醒来的时候,打开手机一看,突然发现多了几十条评论提醒。心里暗然一惊,口中暗叫一声:坏了!根本没有看哪个朋友评论过,就匆匆删除了。我不想看哪位朋友表示了哀悼和慰问,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公开。个人内心最深刻的苦楚,我准备留给自己去慢慢咀嚼;而对公众,我想让大家永远看到一张淡泊宁静的笑脸。

(三)唯一正确的记载,这样简单。

 李秀兰,生于1944年7月26日(阳历1944年9月14日),卒于2019年1月21日(阴历2018年12月16日)。

这是母亲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惟一正确的记载,我曾经这样认为。

最权威的法律证件——身份证的记载是错的,把名字写成了“淑兰”,把生年写成了49,把生日写成了27。这就是一个普通中国百姓的命运: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地认真地关注过他们的个体!有太多的可能被人记错,却很少有机会得到修正,无论她的子女多么努力都没用。原因很简单:找不到正确的档案记载。身份证记错是因为户口本记错了;户口本记错是因为最近一次换户口本时,那个负责登记的村里会计写错了。那个会计写错,可能是因为听错了,可能是因为想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母亲说错了,因为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总之,就是错了。原始的户口底档,也在撤乡并镇的过程中,被弄没了。即使存在底档,也难保记载就不会错。除此以外,就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法律记载,有的就只是子女的记忆,但是法律证件不能根据记忆更正。母亲在这个世界留下的人生痕迹,如同她在大地上走过的脚印,当时就模糊不清,过后更是踪影皆无。

我曾经暗下决心:在母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要用她儿子的笔为她在这个世界留下正确的记载。

二十一日上午,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二十二日零时,深夜,隆冬,寒冷,月光朦胧,远天静寂,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我在殡仪馆守护在母亲的灵床前,望着她遗像上慈祥的微笑,望着遗像前香炉里三根燃烧的灵安香,望着香炉前两根白烛上飘动的火苗,眼噙着热泪,用一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写着悼念母亲的文字,努力为我最爱的母亲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份正确的记载。我认为,这是我爱母亲的一种方式,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一种方式。

二十三日零时,我又准时来到殡仪馆为母亲租住的灵堂——“万福堂”。先在灵床前向她三叩首,跪着为她焚烧纸钱,默默地告诉她,儿子又来守护您了。然后,把亲友们都赶去隔壁的休息室,留下自己独自守着母亲的灵床。早上七点一过,母亲就要出殡了。命运留给我与母亲相守的时间只有这么多了。我想静静地守着她,不希望有旁人的干扰。我望着灵床前遗像上母亲慈爱的微笑,望着遗像前香炉里插着的三根燃烧的灵安香,望着香炉前两根白烛上晃动的火苗,眼含着泪,继续用一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续写悼念母亲的文章。然而,夜不再寂静,因为对门的灵堂来了新的客人。那位新客人(也是一位母亲)的家属亲友们的嘈杂的人语声、混乱的脚步声、时长时短的哭泣声占据了殡仪馆,正如前天母亲刚刚入住的时候。

人生逆旅,熙来攘往;生死两站,各自歌哭。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珍爱与怀恋,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叹息与遗憾。

(四)平凡普通的母亲,这样伟大。

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母亲实在太普通了,以至于自信文字功力绝不一般的儿子,竟然只能用勤劳、善良、真诚、忍让、慈爱等等最一般的共性词语来概括她的个性特征。无论我在记忆的河流中如何努力打捞,获取的故事碎片都不过是在为这些共性的词语提供个性的例证而已。

母亲也是一位伟大的中国劳动妇女。母亲实在太伟大了,虽然她的伟大是作为中国劳动妇女的广大群体的一分子的伟大。她们就像那广袤无边的大地,默默地承载着世人的一切。在大地上匆匆走过的人们,经常眺望的是远方的风景,很少凝视的是脚下的土地。但是,正是因为大地的存在,美丽的风景才有附丽;正是由于大地的滋养,世人才能走向更远的远方。

在大饥饿的1959年,在重灾区的山东,16岁的母亲被22岁的父亲用6斤地瓜叶娶进家。300多户人家的村子,1959年前后死了100多人。1958年上半年没挨饿,1960年下半年来了救济粮,虽然每人每天只有2两,但基本饿不死人了。村里饿死人,都是干部们抬走埋葬,因为只有干部们才有力气抬。这是当时的生产队干部父亲说的。

1964年秋天,母亲抱着8个月的大哥来到内蒙古阿荣旗与前一年躲避政治运动和饥饿威胁的父亲团聚。从此,在东北大兴安岭南麓的嫩江流域黑土地上,生儿育女、整菜弄饭、洗衣做鞋、喂猪养鸡、种菜浇园、播种铲地、收粮储仓……成为母亲一生劳作操持的不同样态。

直到父亲60岁(我为农民父亲定的退休时间,退休工资由我发放)的1998年,母亲才结束了播种铲地、收粮储仓的劳作。

直到被迫搬进城里的2003年,母亲才结束了喂猪养鸡、种菜浇园的劳作。

直到病重的2014年,母亲才结束了整菜弄饭、洗衣拖地的劳作。之前,自己能做的事,母亲绝不让别人来做,总是自己默默做好,从来没有怨言。当她身体尚可的时候,给她请保姆总是失败,因为只要保姆一忙,她就会说,你放下我来。远在万里之外的深圳,只能每年见上母亲一面(之前是我回或她与父去,2014年后只有我回),但每隔七、八天,最多不超过十天就可以和母亲在电话里聊上半个小时多。父亲耳背之前,也会插进来聊几句。有一次忙得半个多月忘了给她打电话,她就慌问小妹我怎么了。我深深地责备了自己的疏忽,从此再没有误过通话的节奏。

直到只能坐在床上吸着氧气的2018年5月,母亲还在不断地责怪自己:我儿子回来了,也不能给他做什么好吃的。反复问我,儿子你想吃什么,让小丽(保姆)给你做。她这是还把她五十多岁的儿子当成小孩儿啊!当时的苦笑,变成了现在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直到最后一次在家里接我电话的2018年12月31日,母亲还像近一年来每次通电话一样地问:儿子工作忙吗?红英(妻)病好了吗?溟溟(女)不还在教学吗?然后在聊了一会儿之后,这些问题又问了一遍。近一年来,母亲的大脑越来越糊涂,吃过的饭、说过的话几分钟后就想不起来了,打电话也是聊了后句忘前句。但几个子女家里情况却永远记得清楚,每次打电话她都反复问我这几个问题。我曾经感伤:母亲已经糊涂到不能和我正常聊天了。但对比今天喊娘的无人应答,那种反反复复的毫无意义的对话是多么地让人留恋啊!

直到2019年1月21日9点13分开始,母亲终于可以和一切的操持彻底告别了。

世上有从不吵架的夫妻吗?有的,起码大于等于一。这个“一”,就是我的父母。

整整六十年的夫妻,没有吵过一次架,没有动过一个指头。结婚越久,就越惊奇这样的奇迹是如何创造出来的。挖掘记忆的深处,经常发现这样的场景:每当她们意见不一致争论到空气中满是火星的时候,总有一个人先笑或转身离开。顿时,火灾警报解除,一切恢复正常。这个先笑或离开的人,我的记忆中只有母亲。她们的顶级冲突发生的表现是:父亲躺到炕上去蒙头大睡。母亲每顿按时做好饭,端到炕边叫他起来吃。最久时,父亲可以一直不起、昼夜连睡三天。当看到父亲起来干活儿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冲突已经解决了,又是母亲妥协了。然而到了母亲晚年不能动的时候,一辈子家里家外说了算的父亲却每天乐呵呵地听从母亲的“颐使气指”。这样和谐的婚姻关系经常让我怀疑恋爱的必要。我知道,她们未经恋爱的婚姻并不缺少爱情,六十年始终如一的谦让和体谅就是最重要的表现之一。

世上有从不抱怨生活的妻子吗?有的,我的母亲就是。

在改革开放前的农村集体经济体制下,父亲劳动一年挣来的工分,仅能换来糊口的粮食,有时年终核算还要倒欠生产队的粮款。母亲从不抱怨生活的极度匮乏,除了养猪喂鸡增加一点家庭收入外,每年都用碎布一层层糊成袼褙,用麻绳一针针纳成鞋底,熬过一个个劳作的冬夜,在过年前为每个孩子做一双新鞋,让他们在春节那天穿着新鞋跑到街上去玩儿,在别的孩子面前骄傲。我一直想请人画一幅油画:屋内,铺满金黄玉米的炕上有一个圆圆大眼睛的小男孩儿在憧憬地望着远方,墙边一盏微茫的煤灯光下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在低头纳着鞋底。屋外,白雪苍茫的大地和远山之间有一些低矮疏落的草房。无论多早多忙多累,她都让上学的孩子及时吃上热饭。早在上小学的时候,每个冬天的早晨,我都在母亲的咳嗽声中醒来,看着她坐在炕上围着被子咳嗽好一阵子,然后下地做好饭,看着我吃饱,目送我顶着三颗星星走上通往学校的道路。母亲从没有、也不会专门教育孩子应该如何,她只是默默地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她觉得应该做和可能做到的一切。为人尽本分,成为母亲影响我一生的身教。

世上有从没打骂过孩子的母亲吗?有的,我经历过。

儿时淘气的我,经常受到父亲的责打。有时一柳条打下去,我的小手就肿起来了。母亲不会这样。她不责骂儿时的我不穿好衣服就去屋外疯跑冻得肚痛才回来,而是搓热双手捂在我的肚子上,搂进温暖的怀里。搓热双手的细节刻入我的脑海是那样地深,至今仍不断地清晰复现。在那个送母下葬的寒冷的冬日早晨,我坐在车里紧紧抱着装满母亲骨灰的小棺材,炉火的余热透过木板和厚衣向我的腹部传来,让我最后一回感受到来自母亲的温暖。泪,无声,一路难止。

世上有从没闹过矛盾的邻里吗?有的,我见到过。

在改革开放前极度贫穷的农村,一只母鸡把蛋下在自家的窝里,还是邻家的柴堆里,都有可能引发一场邻里“战争”。不要嘲笑农人的小气,一颗城里人早餐的附加物,在农家可是生存资源级别的存在:大集体经济下,只有它可以换来家里日用的油盐,可以换来孩子上学的笔本。就是在这样仓廪空虚、礼仪稀缺的环境里,母亲和邻居都相处得十分融洽。家里包饺子,一定装一碗给邻居送去。邻居家送来一碗好吃的,一定不会把碗空着还回去。一来一去的交往平淡地发生,彼此的人情却日渐一日地浓厚起来。

世上有让保姆找到母爱的雇主吗?有的,这是保姆亲口讲的。

最后一个保姆小丽,到我家工作的时间满算起来也不到十七个月。这次回乡,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她反复跟我讲:母亲对她太好了!最让她感动的一件事是:一次中午饭后,她穿着鞋靠着母亲睡着了。一生酷爱干净的母亲怕她着凉,竟然把她连身子带鞋都盖在被子里。醒来后,她一方面感到不好意思,一方面逢人便说:自己的母亲也没对她这样好过。“我在阿姨这里找到了母爱,所以才尽心尽力地伺候她,不全是为了挣钱”,这是小丽的原话。母亲一生讷言,从来都不会向谁表白什么,只是带着并不自觉却无不充满的爱,默默地做……

母亲走了,一个普通人用坚实的脚步走完了充实的人生旅程。把她比喻为大地还是太空泛了。还是把她比喻成有着旺盛生命力的一棵野草吧,在大自然的春风夏雨秋霜冬雪中,自然地生,自然地长,自然地成熟,自然地枯萎。而我,就是这棵野草根下的一条草虫,日日吸食她的叶露和乳汁成长,直到有一天,蜕化成一只蝴蝶,翩跹飞去,飞向远方、更远方……

(五)触痛人心的了悟,这样深奥。

逝者长已已,生者长思思。

母亲真的走了,促使我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开始反思:现实的生活是否真的存在记载正确与错误的差别?

实际上,真实的人生哪有什么记载的正确与错误?只有已经过去的不可更改的存在。纠缠于记载错误的心结难开,不过是我的执念难除,对“万法皆空、心外无物”的真理只能理解字义而不能付诸行动,未能生起“无所住心”。

人生不过是一场借假修真的因缘际会,其性本苦,其质本空。记载错了又如何?名字记载错了,影响了她是我们的慈母吗?生年记载错了,削减了她给我们的母爱吗?生日记载错了,阻碍了子女们每年为母做寿吗?而且,仔细考证下来,母亲的名字到底是“秀兰”,还是“秀巧”,也成了大问题。大哥的记忆中能够翻捡出她名叫“秀巧”的模糊残片,表弟则清楚记得外祖母曾喊她“兰妮儿”。看来,名字“秀兰”是正确的可能性还是多一些。

母亲生于兵荒马乱的1944年,生于饥馑遍地的山东郓城,生于目不识丁的农民家庭,她自己记忆中的7月26日难道真的是正确的吗?哪有什么对错真假的分别啊!不过是我们内在的分别心在作怪。母亲把“李秀兰生于1944年7月26日”的记忆植于子女们的内心,子女们把“李秀兰生于1944年7月26日”的金字刻在母亲的墓碑上。这就是全部的真实,别无其他。

什么法律证件的权威,什么档案记载的真实,统统是经不起时间检验和人心考证的材料而已,有什么值得执着的呢?

(六)悲欣交集的生活,这样温馨。

母亲走了,家就没了。

从此以后,我回到家乡,再也不是回家看父母,而是到大哥家探望父亲了。我没有想到:家,这个无比温暖的概念,对我而言,是以这样的速度消融在这个无雪的寒冷的冬天里。

有逝去的,也有新生的。

生活的河水,永远是波浪相拥滚动向前,载着悲痛,也载着欣喜,泛出粼粼的亮光……

在葬礼结束答谢亲友的宴会上,侄子的女儿樊玉馨,蹦蹦跳跳地向我跑来。这是母亲唯一的重孙辈,一个聪明伶俐、大方自信、活泼可爱、美丽健康的6岁小女孩儿。

她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圆圆的脸上满是生命活力的光彩。她用甜甜的奶声喊我:“老爷”,然后自豪地告诉我,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我让她写下来,然而没有纸笔。我叫她去找服务员阿姨要,她就蹦蹦跳跳地跑去了。一会儿,她又蹦蹦跳跳地向我跑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打开让我看她写的自己的名字。哦,一个学前儿童能把这三个字写对还是有点难度的,况且能找到陌生人完成我交待的“任务”。

我再次高兴地把她抱起来,放在身边坐下。对她说:

“你的表现太优秀了,老爷要奖励你,你想要什么礼物?”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

“我也不知道”。

我搂住她,对她说:

“那老爷只能等过年的时候给你包红包了”。

然而,她却脆生生地突然说出一句让我震惊的话:

“我不要红包,你给我写本书吧!”

原来,她去太奶奶家时,看到过我写的书。但谁能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能如此上心并突然做出这样的回答?!去年回乡探亲时,也曾托大哥把我的诗集《诗书养心》专送她一本,不是因为她能读得懂,而因为她是樊家后代中惟一正在读书的孩子。然而,大哥竟然到现在还没送到。我开始后悔去年没有把诗集签上名亲手送给她了。好在,这可以弥补。

早上四点多醒来,就一直坐在床上、身围着棉被、眼盯着手机、用一根手指在屏幕上专心致志地写悼念母亲的文章,完全没有注意到:曙光已经透过结满霜花的窗户,照在对面的墙纸上,幻出红晕的亮斑。

俗语讲:三岁看到老。这是被千百年的生活事实反复印证过的一句民间真理。哲语也讲:有心方可成事。佛语更讲:种一因必得一果。

我相信:樊玉馨们能够创造出值得我书写的光明的未来!

那样,将是对母亲最大的告慰和最好的祭拜。

第二章 母亲离去的一年里

母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从初中一年级住校开始,从来只有我离开母亲,去上学,去工作,去外地……,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一次,母亲却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母亲离去的日子似慢实快,车轮般滚动向前,白日黑夜一天天过去,上班休息一周周过去,布置工作完成任务一月月过去,春较短夏很长秋迟到冬缺席一季季过去,看看已近一年。

一年里,我明明觉得母亲没有走啊,那双慈爱的眼睛仍然在家乡遥望着我,不过是从透过二楼那个靠东的窗口向我望来,变成了透过山坡那个朝向西南的石室向我望来。听说今年的冬天,家乡的雪很大。我似乎望见那黑色的墓碑以及碑上的金字,孤独地伫立在漫山银白的大地上,安静地承受着明亮清冷的阳光的温柔抚摸。而去年的冬天,一阵阵寒风掠过一条条黑土垄,卷起一片片枯叶,扬起一缕缕灰尘,却像极了今年此时我的苦涩的混乱的难以整理的思绪。

漫长的人生,有太多的想不到。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我,越来越发现自身有太多的愚痴没有破除。当母亲病在的时候,想不到她会走得这样快;当母亲离去之后,想不到她对我的影响这样大。母亲的离去,触动了我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导致我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与思考的方式、内容、维度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变化,经常让我有种重生般的惊讶。

(一)有一种寒冷,名字叫无家可归,从此郁积心底。

安葬好母亲,陪父亲过了春节,2月7日,我从风刀割面、寒矛刺骨、冻箭穿心的东北家乡飞回到深圳。可岭南温暖的太阳,只能除去我身上的厚衣,却不能消融我内心的冰块。

返程时,在哈尔滨太平机场拿到登机牌后,我习惯地拨打了母亲的电话,想像以往返深一样再次向她告别:“娘,儿子马上登机了,下次早点回来看您”,虽然明明知道我把那电话放入母亲右侧大衣兜里让她带走了,再也不会有人接听。可当电话那头传来女声,我的心悸然一动,差点喊出声来,接下来才听清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泪水唰地流下脸来,怎么也擦拭不净。多年漂泊在外,我与母亲在电话里说的话远远多于当面。这是我最后一次拔打母亲的电话。回深的日子还是像以前那样过,但每过十天八天,总会禁不住想起该给母亲打电话了,可是往哪儿拔打呢?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一张张翻看手机上母亲的照片,挡不住的一波波寒意渐渐地浸透了全身。这种情况持续了几个月,我才走出来。

除了心底的寒冷,还添了个毛病,也让冷感加剧。在街上走路,或在公园里散步,每当看见有中年人和母亲在一起说话,我心底就会涌起一阵酸楚的羡慕,馋巴巴地盯住多看几眼。有时会招来怪异的回视,就赶紧低头走开。

我明白,这寒冷是隐藏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无家可归的凄凉与仓皇,经常导致心情无缘无故地变坏,常常致使情绪莫名其妙地低落。时间的一天天流逝,自然会一次次冲刷它。它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地一点点变薄变小,但却一直不能消尽。也许要等到我生命的尽头,它才能与我的身心一并消融净尽。

(二)有一种节日,内容是怀念亲人,开始走进生活。

4月5日,清明节到了,城市里塞满了薄薄的雾霾,像漫天飘荡的白纱。托小妹向母亲墓前献上鲜花,向母亲像替我磕三个头,拍几张照片发给我。发现春天的黑土地很湿润,大哥在墓地北侧栽上了小松树,小妹在墓地周围播下了花籽。下午去公园锻炼的时候,总是拿着手机选择白色的花朵、追逐白色的蝴蝶拍摄。晚上,登上莲花山顶,面对北方遥拜,返回的路上边走边想,默吟成一首诗:“白蝶飞舞绕白花,无雨清明雾似纱。落魄无依游子梦,哀情直寄故乡家。墓旁黑土雪滋润,碑上慈颜泪洗刷。今夜高攀山顶拜,灵台遥祭补缺差”。以前认为增加一天清明假期没什么必要,今年才知道是多么地必须。追远慎终,怀念亲人,是中国人血脉流传的精神需求。以前是旁观者不懂,今年是亲历者方知,我开始责备自己曾经的浅薄。

8月15日(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到了,也就是俗称的鬼节。托小妹在母亲的墓前烧几叠纸钱,向母亲像替我磕三个头,拍几张照片发给我。发现春天播种的“扫帚梅”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而且开满的鲜花,高高地紧紧地护拥着母亲的墓,把北侧的小松树都挡住了。四周耕地里的玉米、大豆等庄稼也蓬勃地生长着,漫天遍野全是浓厚的绿色。看到母亲安睡在这美丽的风景里,一时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当天,我写了一首诗祭奠母亲:“中元遥祭泪沾襟,松护花拥墓景新。念母翻屏抚旧像,理诗加注想遗音。白云飞荡北天窄,绿稼参差乡梦深。只盼幽明通电讯,脸贴话筒语慈亲”。这是读书的儿子献给我那不识字的母亲的特殊祭礼,任何人无法替代的一种祭拜方式。当天突发一种奇想:这世界如果真有一种生命的形式叫鬼的存在多好啊!那样,母亲可以真的看着我,我也可以真的看到母亲,不管她身体是温暖柔软的真实,还是有形无感的虚幻。更希望科技进一步发达,最新量子物理学不是告诉我们有量子纠缠的无数个世界吗?将来能不能为阴阳两个世界连上电波或什么波?那我就又可以与母亲电话聊天了。

清明节和中元节,已经存在了千百年,但对我而言,一直是虚幻的隔膜的存在,一直存在于我的真实生活之外。但在今年,它们开始脱虚向实,真真切切地走进了我的生命,成为我的现实生活的重要节点,成为拨动我情感琴弦和改变我行为方式的一种力量。

(三)有一种感应,显现为天地有情,非亲历不敢相信。

母亲走了,家没了,老家的概念已经融化在时间的波纹之间。可是父亲还在,我要利用国庆大假的时间回到家乡去探望父亲祭拜母亲。10月1至3日是70年国庆安保期,执行战时纪律,不能离开工作地。4日一早,我坐上飞机向北飞去。时过中午以后,一片平展的枯黄大地出现在舷窗下,我知道那是松嫩平原上秋熟的庄稼。

第二天,我买了纸钱、备了抹布、装了桶水,不让小妹陪同,自己开车向母亲墓地驶去。啊,终于可以再次见到梦牵魂绕的母亲的安息之地了。我的心情既沉重又欣喜,一路走走停停,不断用手机拍着秋天的乡间美景。来到墓地,只见曾经护拥墓地的“扫帚梅”花瓣已经落尽,花干已经枯黄,却仍然密密地挤挤地伫立在周围。“娘,儿子来看你了”,我自语着跪在母亲墓前焚烧纸钱,等火熄后正式叩拜。偶然一抬头,突然看见天边的白云幻作一个女人的头像,而且正俯首向地作亲吻状。“娘啊,那是你吗?!”我大叫一声,仆地号啕恸哭起来……许久,我止住哭声,把抹布蘸满清水,上下左右前后仔细地把石墓擦拭干净,正式祭拜母亲:插上三柱香,磕下三个头。祭拜毕,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我靠着墓坐下来为母亲读文章,就是那篇《母亲走了》。我来的时候,是个晴朗秋日的午后,只有东方的天边飘着一团白云。可不知什么时候,从西方的天边飘来的乌云渐渐遮住了天空。我感到了冷,身后依靠的是冰冷坚硬的墓石而不是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更加剧了浑身冰冷的感受。该走了,可是我的脚步不想离开,又顺着田间土路绕着庄稼地远远走上南面的土筑金长城遗址,再顺着坡下的小河边往回走,又来到母亲的墓前。太阳快要落山了,这回真的该走了。我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再一次对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向她告别:“娘,儿子走了,明年还回来看您”。然后,恋恋不舍地开车离开,频频扭头望向母亲墓地的方向,夕阳的余晖为秋天大地上的一切都镀了一层厚厚的金色。

回到住处整理照片时,我的灵魂真的被震憾到了:那团天边的白云在我烧纸时是一个俯首亲吻的女人头像形状,前一张照片我刚到墓地时云是一个人张开怀抱的形状,后一张照片云是一个人甩袖离去的形状。我当时只注意了中间那张的形状,根本没有注意前后的形状,事后连起来看:竟然有着连续的情节。我把照片分别命名为:“见儿来,张开怀抱”“见儿拜,俯首相亲”“劝儿走,甩袖飘离”,然后把这三张照片连同新作的一首诗发在豆瓣网站的日记上。诗的全文是:“万里归家家已空,冷灶凉床寂无声。入室不闻慈母唤,推窗又见旧帘倾。秋风掠稼田晃晃,儿手抚碑臂拥拥。天地有灵怜赤子,白云幻母变移中”。

这种真实发生的灵异现象,如果不是亲历,自己不会相信;如果没有照片为证,别人不会相信。能用巧合的说辞否认它的存在吗?不能。巧合的事也有:一是母亲的墓石来自她的家乡。这是我选好后,商家才自夸说这么好的石材当地是没有的,是从几千里之外的山东运来的。二是墓前两个小石狮雕得很糙,有点像狗。我起初有点不满意,可仔细一想:像狗才是对的,平民之家修墓,本就应该用狗。母亲安息在自己家乡石材筑成的墓室里,墓前有一对可爱的小狗儿陪伴,该有多开心啊。这些事真应了那句鸡汤语:“一切发生的,都是最好的”。

(四)有一种思索,概括成死亡解脱,有体验方有感悟。

“人生空幻母亡后”。回深不久,这句话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年终前,我把它写入了年度感想诗。经历了至爱亲人的死亡之后,我看着现世的一切都觉得是那样地虚幻和不真实,逐渐对人生终极的死的问题有了新的感悟:死亡,也是一种可以亲近的存在。“人过五十不为夭”,行走在世事难料的人间,死亡不再让人感到恐惧,不再让人觉得面目狰狞;而是一个放心的依靠,而是一处可以遁脱的田园。有了死亡的依靠,有了死亡的逃处,我们不再惧怕邪恶,不再惧怕残暴,不再惧怕痛苦,不再惧怕饥饿,不再惧怕一事无成,不再惧怕一无所有,不再惧怕一败涂地,不再惧怕老无所依,不再惧怕病无所治,不再惧怕死无葬身之地……死亡才是终极的解脱,什么祈祷上帝救赎,什么跪求佛祖摆渡,什么祭拜上天佑护,统统靠不住,唯一靠得住的只有自我了断。壮士断腕能够自我求生,达人断命可以自我解放,那才是尊严的解脱,那才是高贵的自由。

这是母亲的离去为我上的最后一课。谁能想到:一生讷言,从不会向谁表白什么的母亲;一世辛劳,只知默默做好自己本分的母亲;一字不识,只会给孩子温暖怀抱和热乎饭菜的母亲,给了我最好的人生教育。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感恩,永远不会止息,却也永远无法回报。

此际此情,怎一个悲字了得?!

第三章 母亲离开三年了……

在东北大兴安岭南麓的阿伦河畔的那个唯一的无雪冬天的腊月十六,母亲抛开红尘碌碌的我们,孤独地飘走了。

母亲离去的当年末,新冠病毒无声地袭来。谁也没有想到,疫情会搅得举世不安,空间被隔绝,时间被折叠。人世间充满了人心惶惶和世事乱乱的各种不确定性,而唯一确定的是母亲离去带给我的无限感伤和不尽思念。

一千多个日夜的似水时光,或急促或平缓地流着,或寂静或喧哗地过去;它可以抹平悲痛的潮头,却不能脱离感伤的河床,也无法消蚀思念的浪花,反而不断地淘沥出沉痛的诗句。

(一)人生最痛母亡后,从此坟茔是老家。

失去母亲,这是人的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上天让它发生在我五十二岁的成熟岁月,是对我的眷顾,因为经历半世风雨的肩膀能够承受生命的最重挫折。可是,命运只给我五十二年的母子之缘,却是对我的刻薄,因为从初中一年级就开始住校生活的我与母亲团聚的时光实在有限。

儿时记忆的残片是灰暗的,几乎都与寒天冷地的主题相关,如母亲搓热双手捂在我冻痛的肚子上的温暖笑容、冬夜灯下低头纳鞋底的咝咝声响、在灶台前口呵着冷雾做早饭的忙碌身影等等。唯一与寒冷主题无关的亮色记忆是一畦花:不论年景如何,母亲每年都会在老家门前的菜园里栽种一畦花。那高过木栅的五颜六色的硕大花朵在夏风中缓慢地摇曳,经常引起路人的啧啧赞羡。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艰难岁月里唯一与实用无关的审美生活。儿时听大人们叫它土豆花(花的根茎像土豆,冬天前要挖回屋内放地窑里保存,来年春后再栽回土里;不然,一米多深的冻土层里没有生物可以活过冬天),近几年才搞清楚那个多年生的草本花卉原来学名叫大丽花,竟然还是墨西哥的国花。

去外地上学、去外地住校、去外地工作,寒假回家、暑假回家、年休假回家,成为我人生轨迹的基本循环。我的幸福好像就是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家、回老家,是我一年到头最大的期盼:回到母亲欣慰的笑容里,回到母亲做好的饭菜前,回到母亲温柔目光的注视下……刻苦地学习、辛勤地工作、顽强地拼搏,似乎都是为了无愧于回家的这一刻。

可是,母亲离开了,老家就从温暖的房屋变成了冷寂的坟茔。东北大地的那一方黑土、黑土之中的那一座石墓、石墓之上那一块墓碑、墓碑正面的那一张瓷像,成为我回家之路的终点:不来到母亲的坟茔,就感觉永远没有到家。母亲离世后第一次回老家是二0一九年的国庆假期,留下的诗句是:“万里归家家已空,冷灶凉床寂无声。入室不闻慈母唤,推窗又见旧帘倾。秋风掠稼田晃晃,儿手抚碑臂拥拥。天地有灵怜赤子,白云幻母变移中”。第二次回老家是二0二一年的元旦,留下的诗句是:“跨年万里越崎岖,游子终得拜父膝。牛卧田园伤骨老,泪流心坎叹时虚。寒矛刺骨北风劲,白镜悬天冬日低。纸火缭飞石墓暖,像凝母笑坐墙基”。

十几年前,那些“合屋情溢溢,满座话滔滔”“感念娘亲忙炉灶,卷尽盘餐谢母恩”等等浸满幸福的句子,只能寄存在时间的档案之中了。第三次回老家的计划,一再被意外出现的疫情破坏;但回老家参加母逝三周年祭礼的强烈愿望却一直不甘心放弃。直到一个星号出现在我的通信大数据行程卡上,我才不得不绝望地告诉大哥和小妹,我回不去老家了。今天,也只能云祭拜:我和妻子向着手机视频连线中的母亲墓碑磕下三个头。没有人可以逃掉时代的安排,不管活人或是亡人。

(二)漫山白雪遥遥路,人世永失慈爱颜。

母亲的离开,永远地带走了那和善的面容和慈爱的目光;却带不走深植我内心的鲜活记忆。生活在都市里,每天都要与无数的人群擦肩而过。只要人群中出现一位面相善良、面容柔和的老太太,就会不自觉地带走我的视线,一直到目光的终点之外。看到哪位老人穿着一件适合母亲的好看衣服,我就习惯地想起要去买一件,而“有处买、没处寄”的现实往往一刹时就引发内心酸楚的泛滥。理性清楚地告诉我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此生此世,我已经永远地失去母亲了;可是情感的难关险隘却一直矗立在眼前,既找不到绕越的路径,也找不到翻越的工具。

人们经常强调理性要战胜情感。母亲离世哪一刻,我抱着母亲痛哭失声的时候,大哥就曾责我(作为儿子)怎么也这样失控;妹夫事后也跟小妹讲,没见过儿子哭妈哭成这样的;但当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叫失控啊。后来,我一边批评自己永远长不成“标准”的社会人;也一边在想:理性真的能够战胜情感?理性何必一定要战胜情感?

清明和中元,两个古老的节日从此成为我每年生活的重要节点。节日到来时,万里之外的我只能委托小妹去墓前祭拜,一般是清明献花、中元烧纸。事非经过不知理。给亡人烧纸钱,与封建迷信无关,只与对彼世生活的亲人的惦念有关。可是,在我内心举行的最隆重的仪式却是写诗来祭拜母亲。一过清明有诗:“白蝶飞舞绕白花,无雨清明雾似纱。落魄无依游子梦,哀情直寄故乡家。墓旁黑土雪滋润,碑上慈颜泪洗刷。今夜高攀山顶拜,灵台遥祭补缺差”。再过清明有诗:“人间四月又清明,雨过云高风暂停。幸有菊花呈母墓,悲无诗纸寄儿情。阴晴天气分南北,热冷人心别富穷。四顾茫然收泪眼,芳菲减色日朦胧”。三过清明有诗:“灰暗天空灰暗心,清明三过泪流深。墓前叩首妻来代,午后登山身欲奔。朗日拂碑游子冷,春风掠地供花新。纸钱浴火纷飞远,母在天堂第一村”。一过中元有诗:“中元遥祭泪沾襟,松护花拥墓景新。念母翻屏抚旧像,理诗加注想遗音。白云飞荡北天窄,绿稼参差乡梦深。只盼幽明通电讯,脸贴话筒语慈亲”。再过中元有诗:“经年感事泪流深,情到中元心触针。旺草艳花陪母像,柔风凈雨洗碑身。淤泥阻路女能拜,冠疫拦途儿未奔。钱纸化烟飞彼岸,慈颜入梦有船津”。三过中元有诗:“中元祭母梦空空,防疫折腾断旅踪。只以哀吟行跪拜,却知默祷引倾听。通坟窄径昨经雨,围墓密禾不透风。贤妹可托烧锭纸,香烟直上指天宫”。

母亲不识字,我知道她读不懂我写的诗,但我一直有个痴念:儿子的诗能够唤醒母亲的笑脸,就像儿时放假跑回家傲骄地把试卷拿给母亲看。这是我竭尽心力所能而献给母亲的最好祭物,感谢母亲给了我源自天然情感和文化传统的最好身教: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做考试的工具和白眼狼。对比眼下那些功利且短视的母亲们对子女教育的过度干预,此生遇到从不过问我学习的母亲该是多么地幸运!

(三)醒过犹闻梦里声,痴儿呼母幻真通。

谁会想到,失去母亲的我有时竟然会嫉妒一只猫。那是去年夏天一个周末的日落前,我坐在餐桌边吃晚饭,手里拿着一杯酒,侧头看见金黄的夕阳光线照射在客厅的沙发上。那只长得有些丑并不招我喜欢的小猫正躺在母猫怀里,陶醉地接受着温柔的搂抱和细致的舔舐。小猫看我的眼神里仿佛有话:“虽然我丑,可是有我妈爱我!”一瞬间,嫉妒的眼泪盈满了眼眶。我长叹一声,仰头把酒杯喝干。

在现实的世界上,我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母亲了;可在虚幻的梦境里,见到母亲也并不容易。一千多个夜晚过去了,只有三次醒来后我还清楚地记得梦里见到过母亲,其中两次醒来时还能听到自己在梦里的哭喊声。第一次是在二0二0年二月二十二日早晨的梦里,似乎母亲站在家乡的老式灶台旁边,身上穿的衣服恍惚就是丧礼上按当地风俗披在纸牛背上烧化的那件。母亲好像不认识我一样,面无表情地站着。我急切地跪前抱住母亲的双腿,向她哭喊:“娘,我是你二儿子啊!”可是,母亲还是不理我,表情没有一点变化。我又急喊了一遍,仍是如此。当喊到第三遍的时候,我在自己哭喊的余音中醒来。学哲学的我当然明白,这梦是由深埋潜意识的被母亲抛弃的恐惧感幻化而成;但也只能用写诗来平复内心的剧烈波动:“梦母显形灶台前,儿拥哭喊头未还。呼声碎梦醒无迹,双泪流腮拭不完。真幻互生魂主导,幽明隔断梦相连。漫山白雪遥遥路,人世永失慈爱颜”。第二次是二0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我又在梦中呼唤母亲的声音中醒来。梦见母亲和父亲一样在人世,但住两地。好像突然有消息说父亲病得不行了。我跟母亲打招呼要去看父亲。面色红润的母亲一着急就晕了要倒下去。我用右手紧搂住母亲的臂膀,右额头轻抵着母亲的脸颊,一边好像感慨地对旁人说着:“夫妻之间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才这样;子女对父母的感情就没有这样深”;一边急切的呼唤着:“娘啊——”。好像在呼唤第二声的时候,我醒过来了,似乎额头上还残留着母亲脸颊的温热。这次忍住眼泪没有哭出来,只把无限的感伤压下去就开车上班了。在最忙碌的一天里,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句诗留在手机上。夜深人静时,努力想把诗续完,然而一直不成功,却也难以入眠。直到第二天下午在散步路上,终于把诗写完:“醒过犹闻梦里声,痴儿呼唤幻真通。手攀母臂严紧密,额抵娘颊暖柔轻。亦喜亦悲诗记梦,非空非有念留踪。哀心随雪飘天北,孤墓荒蒿瑟冷风”。

    梦寐之事,从来虚幻。但是母亲的离去,却让我认识到虚胜于无;因为梦是假的,可我见到了母亲却是真的。佛说,没有分别之事,只有分别之心;我终于信服了佛理才是最深刻的人生哲理。思念母亲的时候,我经常期望能在梦里见到她。可是,梦并不由人自主,不是想梦就能梦到的,这正是人生八苦之一。在世为人所受的束缚,又岂止名和利?


记得二0一一年夏天的一个晚饭后,我陪母亲散步,沿着新修的大路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到了城外。刚刚发展起来的家乡小城,宽阔平坦的马路外边还满是茂盛的庄稼。忽然,空中传来一阵雁叫,抬头仰望,只有暗蓝近黒的天空。我和母亲转头反复寻找,也没有看到大雁的身影。忽然,我内心里生出一种强烈而难言的感慨,一时难以描摹,后来填成了一首词《西江月·旅途》:“心海生云阵阵,长空雁叫嘎嘎。北南南北为寻家,疲惫春秋冬夏。爱恋青山明月,珍惜枯柳黄沙。众生各自有芳华,解脱无非放下”。年届不惑之后,我读了一些佛教经典书籍,理解了其基本教义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人生本苦,放下解脱。可是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我,却越来越感到人生中有太多的事情难就难在:知易而行难。我当然知道:母亲的离开,是无人能够逃避的自然规律;而且已经过去三年,我应该放下。可是,我无法放下对母亲的思念;因为母亲是我生而为人的情感江河的源头,我尝到的思念之苦是人间正味。

在母亲离世三周年的祭日里,我再次续写了祭母文。这三篇纪念母亲的文章,是我献在母亲墓前的三支永远点燃的安魂香。我相信,母亲从来没有离开,永远也不会离开。只要我活着,母亲就一直活在我的记忆和思念里;即使将来我死去,母亲还可以永远活在我的诗词和文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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