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look at)不见任何东西,除非你看见(see)它的美。——奥斯卡·王尔德
文学史上没有比王尔德更追求唯美的人了,博尔赫斯说,“千年文学产生了远比王尔德复杂或者更有想象力的作者,但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魅力。”
初读王尔德,尤其是习惯了“美等于善良”这个逻辑的读者,会对王尔德的行文感到震惊,觉得不可接受。
王尔德对美的描绘是纯粹的,不掺杂一点道德的,甚至还有些暗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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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读的童话,里面美丽的公主都很善良,而恶毒的王后,总没有公主美丽(《白雪公主》里的魔镜承认白雪公主是最美的人),而恶毒的王后总会“恶有恶报”,善良美丽/英俊的公主/王子,则得到了美满的爱情。
记得当时一本童话书里收录了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夜莺与玫瑰》,编纂者一定是被“王子”“玫瑰”等带有童话色彩的词迷惑了,忽略了这两个童话与众不同的特质。
《快乐王子》中,本来镶满金子、宝石的王子雕像,因为善良,让燕子把这些金箔、宝石送给穷人,最后自己从金光闪闪变得斑驳陈旧之后,居然被市民因为影响市容而拆了,而燕子则累死在王子雕像脚下。
至今还记得翻到最后一页的震惊,这就完了?这哪里是快乐王子,简直是悲催王子好吗?
幼小的自己当时心里已经有了对结局的预期,那一定是人们发现了王子的善良为王子平反或者重塑雕像,然而最后一页却是,快乐王子被融化,只留下一颗融不掉的铅心。居然这样就完了?
同样的暴击在《夜莺与玫瑰》里面再度经受了一次,本以为夜莺用献血和生命染红的玫瑰,能帮助穷学生抱得美人归,很多童话不都是这样吗?无论是穿靴子的猫还是父亲留下的老黄牛,都可以帮助穷小子赢得美人心。
然而在这里居然是美人依旧嫌弃穷学生没钱,把寄托了夜莺生命的玫瑰扔到了地上,还被马车撵过??
这算是什么童话啊?都说童话是美好的,要不怎么说童话都是骗人的呢?
可是王尔德的童话,一点不美好,比现实还残酷。
于是王尔德,这个“儿童不宜”的作者名字,印在了我的脑海。
现在想来,这两篇故事本来就不是童话,或者说,是只给成年人的童话,在王尔德那里,美跟美德没有关系,并不是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追求的美德伦理,而美就是美,爱情也是如此。
这种特质在《莎乐美》中,被发挥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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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乐美》,是王尔德用法语写成的剧本,他的情人道格拉斯翻译成了英文,当时在英国是被视为离经叛道,不允许演出的,而王尔德也因为与同性有着恋爱关系而被判处有罪,承受了两年牢狱之苦。
王尔德自身对于同性情人爱而不得的阴郁,完全体现在《莎乐美》之中,剧本集合了浪漫、阴沉、热情等看似不可调和的元素,体现了王尔德独树一帜的创作风格。
《莎乐美》取材于《圣经》中的一个小故事。
希律王杀害了哥哥,娶了嫂子希罗底,被施洗约翰斥责,于是希罗底把约翰关进监狱。
碍于施洗约翰在当地的威望,希律王不敢杀死约翰。
在希律王生日这天的晚宴上,希罗底漂亮的女儿为希律王跳了一支舞,希律王心花怒放,问她想要什么奖赏,连半壁江山都可以给,在母亲的受益下,希罗底的女儿提出要约翰的头,希律王应允。
这本是一个对虔诚的信徒的诡计、迫害的故事,在《圣经》中《马太福音》里的记载仅有寥寥数语,甚至这个计谋的关键人物——希罗底的女儿,连名字都没有。
经犹太历史学家的考证,罗马帝国任命的希律王有个继女叫莎乐美,被称为莎乐美公主,于是后来人们便把《圣经》中跳舞的希罗底的女儿称为莎乐美。
王尔德这幕短剧,以莎乐美为主角,基本还原了圣经的故事,只是多出了一点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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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经里,莎乐美仅仅是希罗底杀死约翰的一个工具,对莎乐美和施洗约翰,并没有过多交待,甚至圣经里希罗底的女儿都没见过施洗约翰,只是听从母亲的命令而已。
王尔德让莎乐美对约翰产生了爱情,这跟原来的故事内涵完全不同,即使情节走向完全一致,却早已不是一个对圣徒迫害的阴谋了。
莎乐美本身美的不可方物,这在刚出场的时候几个看守约翰的士兵的对话里就能看出来,简直是这个国家最美的女人,希腊神话里海伦一样的存在,所有人都对她的美貌感到吃惊,包括她的继父希律王。
但人们对莎乐美的美貌的吃惊、赞美,却让莎乐美感到厌恶。
作为公主,她衣食无忧,从不缺恭维,对人们的谄媚与贪婪习以为常,因此对叙利亚军官的爱情无动于衷。
然而约翰对她严词拒绝,莎乐美却爱上了约翰。
文中约翰对莎乐美的态度可谓恶劣,形容莎乐美的用的语言也是很过分的,“索多玛的女儿”“巴比伦的女儿”等词语,全都是罪恶的象征。
莎乐美对于约翰的爱,与约翰对她的态度毫无关系,没有道德缘由,他们从未见过,莎乐美仅仅问了士兵,得知约翰很年轻之后,便来看约翰,爱上了约翰的美。
传闻施洗约翰是美的,这从莎乐美对约翰身体的赞美也能看得出来,约翰也承认莎乐美是美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莎乐美恶语相向,认为莎乐美是罪恶的象征,于是二者的对话
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癫狂。
一方面是莎乐美对约翰疯狂的赞美:
Thy body is white, like the lilies of a field that the mower hath never mowed. Thy body is white like the snows that lie on the mountains ofJudaea, and come down into the valleys. The roses in the garden of the Queen of Arabia are not so white as thy body. Neither the roses of the garden of the Queen of Arabia, the garden of spices of the Queen of Arabia, nor the feet ofthe dawn when they light on the leaves, nor the breast of the moon when shelies on the breast of the sea.... There is nothing in the world so white as thy body. Suffer me to touch thy body.
您的身体就像园里从未染尘的百合。您的身体就像山中的雪一样洁白,就像犹太山上的雪,从山谷中流到平原。阿拉伯皇后花园里的玫瑰,都不及您身体的白晢。阿拉伯的玫瑰,阿拉伯的香料,落日时的余辉,海面上月亮的吸呼……这一切都比不上您身子冰洁的万一。让我抚摸您的身体。
另一方面却是约翰对莎乐美的极度厌恶:
Back! daughter of Babylon! By woman came evil into the world. Speak not to me. I will not listen to thee. I listen but to the voice of the Lord God.
“ 走开!世间最邪恶的女人。不准再对我说话。我不再听妳说话。我只听主的声音。”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莎乐美对约翰的爱偏执而纯粹,并没有人们熟悉的因为男人善良、性格相合,对自己好,或者有钱等诸多原因而相爱。
莎乐美爱约翰,简直就是爱情本身,不带有任何附加的东西,也不需要约翰的回应。
莎乐美︰让我吻您的嘴。
约翰︰诅咒妳!乱伦母亲的女儿,妳将受到诅咒!
莎乐美︰我要吻您的嘴。
约翰︰我不愿再见到妳。我不要再见到妳,妳是受诅咒的人,莎乐美,妳是受诅咒的人。
〔他走下水井〕
莎乐美︰我要吻你的嘴,约翰;我要吻你的嘴。
SALOME: Suffer me to kiss thy mouth.
IOKANAAN: Cursed be thou! daughter of an incestuous mother, be thou accursed!
SALOME: I will kiss thy mouth, Iokanaan.
IOKANAAN: I will not look at thee. Thou art accursed, Salome, thouart accursed. [He goes down into the cistern.]
SALOME: I will kiss thy mouth, Iokanaan; I will kiss thy mouth.
4
这种纯粹而偏执的爱最终毁灭了施洗约翰,也毁灭了莎乐美。
在希律王的宴会上,莎乐美跳了七层纱舞。
这里王尔德做了很巧妙的改动,希罗底不是莎乐美跳舞的主谋,她甚至对女儿跳舞是持反对意见的,因为她看见了丈夫希律王对莎乐美充满渴望的眼神。
然而跳舞却是莎乐美自己愿意的,而且还赤着脚,穿上七层纱衣,翩翩起舞。
可以想象当时的人们看见莎乐美的舞蹈,惊叹如仙女下凡,
一曲舞罢,希律王大悦。
希律王︰啊!太美了!太美了!妳看她为我跳舞,妳的女儿。过来这儿,莎乐美,过来,我会给妳任何希望的赏赐。啊!我对舞者的赏赐丰厚。我要重重地赏赐妳。我会给妳任何想要的东西。妳想要什么?说吧。
莎乐美〔下跪〕︰我希望现在能给我一个银制的盘子,里头装着……
希律王〔笑〕︰银制盘子?当然,银制盘子。她太迷人了,不是吗?妳希望盘子里头装着什么?噢,甜美可爱的莎乐美,妳比所有犹太王国的女儿更美丽。妳希望银制盘子里头装了什么东西给妳?告诉我。无论妳的愿望为何,我都会给妳。我的宝物属于妳。妳要什么,莎乐美?
莎乐美〔站起〕︰约翰的头。
希律王是不愿意杀约翰的,于是接下来他说了一堆他可以给的东西,金银珠宝、半壁江山,可谓无数人间至宝,然而莎乐美不为所动,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Give me the head of Iokanaan!给我约翰的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夸下海口发下誓言的希律王没有办法,让人杀了约翰,约翰的头被装入一个银色的盘子,呈了上来。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莎乐美捧着约翰的头,说了一番动人的爱情宣言:
“啊!你总算要承受我吻你的嘴了,约翰。好!我现在要吻你。
……很好,约翰,我还活着,但你,你已经死了,而且你的头颅还属于我。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
……为何你不看着我,约翰?如果你看着我,你就会爱上我。很好,我知道你会爱上我,爱情的神秘,远远超越死亡的神秘。”
Ah! thou wouldst not suffer me to kiss thy mouth, Iokanaan. Well! Iwill kiss it now.
Well, I still live, but thou art dead, and thy head belongs to me. Ican do with it what I will.
Ah! ah! wherefore didst thou not look at me? If thou hadst looked atme thou hadst loved me. Well I know that thou wouldst have loved me, and the mystery of Love is greater than the mystery of Death.
想象一下一个美丽的少女对着银色托盘上刚砍下来的血淋淋的头颅,做着炽热的爱情表白,这是怎样浪漫而诡异、热烈又妖娆的画面,之后,莎乐美作出了更惊世骇俗的举动。
她亲吻了约翰的头颅。
啊!我吻了你的嘴,约翰,我终于吻了你的嘴。你唇上的味道相当苦。难道是血的滋味吗?……或许那是爱情的滋味……他们说爱情的滋味相当苦……但那又怎样?那又怎么?我终于吻了你的嘴,约翰。
Ah! I have kissed thy mouth, Iokanaan, I have kissed thy mouth.There was a bitter taste on thy lips. Was it the taste of blood? ... Nay; but perchance it was the taste of love ...They say that love hath a bitter taste.But what matter? what matter? I have kissed thy mouth, Iokanaan, I have kissed thy mouth.
而这疯狂的行为也给莎乐美招来了杀身之祸,最终被希律王命令处死。
莎乐美把约翰和自己的生命,献祭给了美,给了爱情。
5
很多人初读莎乐美,觉得不可理喻,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再看莎乐美,却有一种令人心疼的勇敢,甚至有一些羡慕。
越长大,似乎越很难单纯地去追求某件东西,即使人人都觉得值得追求的,金钱、富贵,也因为追寻道路的艰辛而作罢,很多时候去追求一件东西不是因为这件东西对自己有多宝贵,而是因为可得性,衡量自己的付出和这件东西可得之后,作出的折中。
就像《闻香识女人》里说的,“I always knew what the right path was,without exception,I knew,but I never took it. You know why?It was too damn hard.”
爱上施洗约翰这样一位对自己的母亲颇有微词,某种意义上对自己也很不利的男人,任何一个但凡有点理性的人,都会选择拒绝,这何止是太苦了,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然而《莎乐美》最动人之处在于,在莎乐美这里完全没有展示出她有一丁点对利益关系的思考,所有的利害关系都在希律王和王后希罗底的对话中揭示出来,甚至在看守约翰的士兵口中也能听到对莎乐美的告诫。
也就是说,即使一个普通士兵,都知道莎乐美公主对约翰的赞美是不适宜的,是不应该的,士兵劝了莎乐美几次,请她回到生日宴席中,不要在这里逗留,但这些考虑后果的话从不曾从莎乐美口中说出。
她的口中只有对约翰的赞美,对亲吻约翰的执着。
那是一种即使知道会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的执着,不,甚至莎乐美的意识里从来没有出现这些所谓的后果。
站在莎乐美的角度,她只是一个追求纯爱的女子而已,为什么施洗约翰说她是罪恶的女儿?为什么爱上施洗约翰是不被容忍的?
联想到王尔德本人对于同性爱人爱而不得的痛苦,想来作家在下笔的时候,在莎乐美身上看到了自己。
明明是对真爱的追求,却因为是同性而被当时认为是罪恶;正如莎乐美亲吻约翰的头颅,在她眼里是爱,在其他人眼中却是疯魔、邪恶一样。
莎乐美为此付出了砍头的代价,王尔德本人则付出了悲剧的一生。
但无论是莎乐美,还是作家本人,应该都不曾后悔。
也许,在我们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自己的莎乐美,有自己的施洗约翰,只是,随着成长而飘散了。
所谓成长,就是会权衡各种利益相关,不再不顾一切。
这是一种成熟,也是一种可悲。
遇到莎乐美,我们会震撼,会感动,也会心疼。
能不考虑任何后果,纯粹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