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日在医院照顾父亲,寸步不离。
护理一个瘫痪病人并不是容易的事。除了喂饭、擦洗身体、伺候大小便,还得定时翻身,时间间隔为两个小时。为了防止长褥疮,一有空母亲就给父亲按摩,从头部到脚尖,一遍又一遍。母亲是个小个子,要照顾父亲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力气不够,辛酸不可言说。
所幸在医院治疗了1个月后,父亲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不再发高烧,偶尔的低烧次数也越来越少,头痛的症状也减轻了很多。只是仍旧瘫痪在床,右边身体没有明显的活动能力。听力虽然没有损伤,但是语言障碍也依然非常明显。
瘫痪病人必须做康复训练,医生说从发病初期坚持康复训练更加有利于恢复肌体功能。于是母亲从医生那学来了一套专业的康复按摩手法,同时还找来一些书籍资料学习与父亲对症的护理知识。
久病成医,母亲俨然已成为了半个医生。每天几次帮父亲运动手脚,还要做肌肉拉伸、疏通经络和穴位按压。父亲醒着的时候就挖空心思陪父亲说话,讲家里的事,讲过去的事,逗他开心,以此帮助父亲舒缓心理压力,同时练习语言和脑部思维能力。
父亲和母亲的家在同一个生产队。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实现分田包产到户,有一天年轻的母亲背着背篓去为队里养的蚕摘桑叶,路过父亲家门口被正好在家的父亲看见了。父亲认定了母亲就是他要找的人,仗着自己家境还算优越,而且长着一张帅气的脸,从此后便对母亲紧追不舍。
母亲学习好,父亲跟着她一起上学读书直到高中毕业,回家就跟着母亲一起参加队里的劳动,还写了厚厚的一大摞信向母亲表达自己的情感。给母亲介绍对象的人很多,父亲就总是生气得跑去大骂那些人。
母亲因为家境贫寒,作为家里老大的她只想更多地帮助外公外婆养大弟弟妹妹,个人婚事从来不去考虑。但是父亲的坚持打动了她,于是父亲终于在6年后成功把母亲娶进了家门。
父亲母亲成家的时候都已年近30岁,在70年代,不管农村还是城市,都实属晚婚晚育的特殊代表。
现在对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母亲有意无意地提及那些曾经的过往,父亲眼里泪光涟涟。同病房的病友们都说父亲前世修了福,今生可以娶到个模范媳妇。父亲听了就咧着嘴笑,咿咿呜呜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在母亲一复一日地精心照料下,父亲的病逐渐好起来。右边的手脚开始有了知觉,大脑损伤因为并没有多严重,所以说话吐字也越来越清晰,并且记忆力也没有丧失。
到鬼门关走了一趟的父亲从一开始生病就变得容易流泪,他受到的惊吓其实并不比母亲更少。过去那一段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连疼痛都不能叫喊的时日对他来说同样是最残酷的煎熬。父亲不知道在母亲面前流了多少泪,他对母亲的依恋从此以后变得越加强烈。
等到父亲终于可以出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从初秋到隆冬,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白杨树叶黄了又落了,父亲母亲终于可以一起回家了。
虽然父亲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但已经可以自由活动,走路不需要人扶,右手也可以握住勺子自己吃饭。
临走时,医生告诉母亲,父亲的病情能恢复成这样的状态是一个非常好的结果。因为没有继续瘫痪在床后半生不得自由,也没有留下脑部损伤后遗症。除了行动稍显迟缓外,其它各方面与健康人已经没有区别。其中的原因一半是因为幸运,另一半得益于家属坚持不懈地为他做康复训练。
这自然要归功于我的母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蜷缩在父亲病床的另一头,担心父亲的病情,思念幼小的女儿,一个孤独无助的女人,只能任凭泪水打湿双颊。那些陪着父亲治疗的白天,端屎倒尿,喂水喂药,身心的疲惫就快彻底将她掏空了。两件蓝色卡其布衣服,洗洗换换已经开始泛白。医院外面叫卖的3毛钱一碗的凉粉也不舍得买了尝一尝。父亲还在生病,她又怎么会去贪图自己的口腹之欲呢?
现在父亲母亲就要回家来了,全家人都很高兴。时值腊月,乡里的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迎接即将到来的农历新年。
爷爷也回家来了。他和奶奶在家请人早早地杀好了年猪,用柏树枝桔子树枝把腊肉也熏好挂起来了。奶奶用米浆和稻草灰做成的米豆腐也整整齐齐地摆了几个大簸箕,放在堂屋桌子上了。
大姑姑把我送回了家。半年前只会咿咿呀呀的婴儿,现在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三岁的姐姐也长大了,整体拿着跟小树枝当马骑着满院子跑,嘴里还大声地又喊又唱“我的爸爸妈妈要回来咯!”
冬日的太阳从山后面升起来了,寒冷萧索的乡村被笼罩在一片金黄之中。门前的小河仍旧日复一日安静地流淌着,袅袅炊烟穿过屋后的竹林向远方飘散开去。
姐姐牵着蹒跚学步的我在院子里追着小黄狗玩,看见了正在啄食的鸡和鸭,又跑过去撵得鸡鸭飞地飞叫地叫,各种声音和着我们俩的笑声在小院上空越飞越高。
越飞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