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141期
作者:梁晓沛
编辑:秦陇华
我从这面土坡走下去。
我看见,我那熟悉的村庄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大片裸呈着青石、砖瓦和树枝残骸的土地。地面上,推土机行走过的印痕清晰,坚实,霸道,以它的杂乱无章向人们昭示:一座老村庄,在现代机械的强力破坏下,荡然无存。院落消失了。房屋消失了。道路消失了。树木消失了。水窖消失了。推土机以最快的速度将我们的村庄夷为平地。砖瓦泥土构建起来的立体的现实的村庄坍塌了,承载村庄历史的具体物象几乎湮灭殆尽。太阳一点一点在升高。我在泥土的废墟上缓缓走着,经过散落着的砖块、树枝和破瓦,经过土崖上尚未被推倒的两孔旧窑洞,试图通过回忆探寻一座村庄的过往。
村庄地势低凹,进来出去都是坡。我曾请教一位长辈,问他村人为何选择把村子建在低处?长辈解释说,第一,低处有适合打窑(洞)居住的高峻土崖;第二,人们躲在凹地,受寒风的侵袭小;第三,旧社会世道乱,村子建在低凹处,隐蔽性强,防土匪侵袭。长辈谈到的这三点,分别从地势、天气、安全处着眼,.透出老先人的生存智慧。它们或许是前人选择在低凹处建村的主要原因,也或许不是,现在,一切都无从追寻。我无从得知,究竟是谁,在这里的黄土崖上打出第一孔窑洞;也无从得知,这个村庄,自它诞生有人居住始,到今天它在这块土地上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似的!),到底经过了多少年?这个清晨,我站在村庄废墟上,发现这是一块最早迎接太阳的土地。喜欢逐阳光而居的村人,都有一颗不惧生活的心。
记忆中,村里住满了人。高崖底下,聚居着人家。家家土窑,土院,土围墙。随便走进一家院子,都有两到三孔土窑洞,并列嵌在迎面的土崖底部。窑面多用黄土或白石灰水刷过。院子一侧,建有厦屋,或作住房,或作灶房。墙角盖有柴棚,鸡窝和猪圈。勤快的主妇,每天清早起床先扫院,抡着自家绑缚的“绵绵”扫帚,把片土院扫得白白净净。盖门楼的人家,黑木门厚重结实,铁质门环上镌着好看的细花纹。门下拦着高门槛,人进来出去,抬腿跨着走。这样的门前,常常蹲踞着两只面目狰狞的石狮子,守门辟邪。没盖门楼的人家,院门做工简单,或单扇,或双扇,嵌在厚厚的土院墙上。也有不垒院墙,不安木门的人家,一年四季敞着院子。邻里间过红白事,借犁耧耙耱,针线布头,捎话捎物,我跟随家人,曾在这些院子里进进出出。
村庄多树。杨树,桑树,枣树,槐树,柿子树,石榴树,梧桐树,花椒树,桃树,梨树,榆树,长满村庄的角角落落。人在村里走,抬眼见树。杨树梧桐,多种在大门口。园边墙畔,常见椒树。而槐树,以沟畔居多。每年,杨树枝先泛青,以枝条颜色的变化向人们预告春天的到来。接着是槐树,散发幽香的槐花,总在四月间悄悄地绽放。五六月,梧桐开花了。桐花掉落树下,孩子们捡起一朵,捏紧喇叭口的那端,鼓起腮帮子将它吹破。不同的树,用途不同。杨树桐树是长材树,长到时候了,主人要把它伐掉。村人把伐树叫“打树”。“打树”的日子,在清明前后。打下的树,剥皮晒干后拉到木匠家,解成一页页的板。解好的板,木匠会根据主家的要求,把它们打制成年轻人结婚的家具,厨房的面案,或者窑里的木桌,木柜,门窗和架子车。边角余料,制成小板凳、锄把、撅把等实用物件。更多的树,在村庄自由生长,春来叶绿,秋深叶落,月月年年,一直陪伴着村里的人们。
村庄的日子,缓慢规律。春天伊始,人们就为夏收做准备。第一场春雨下下来,家家户户“割场”:除去麦场的杂草,用石碾把场地滚瓷实。麦子搭镰收割前,男人们赶着拾掇收麦的农具。修理架子车,准备捆麦绳,购置新镰刀,找铁匠打制新铁叉,等等。收麦的半个月,是村人最忙碌辛苦的日子。家家起早贪黑,赶着把麦子从地里割倒运回,摊晒在打麦场,喊拖拉机滚碾,扬出麦粒,晾晒入囤。大忙时节,村里没有闲人。上至老人,下至幼儿,都争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夏收才毕,秋种又开始了。人们在麦茬地点种玉米和豆子。把积攒的土肥运往地头。将闲着的麦地深耕。打地里的胡基(大土块),耙耱,除草,筛选麦种,买化肥,拉耧播种,直至麦苗破土而出,人们忙了一年的心才歇下来。村人历来靠天吃饭。冬天雪多,春天雨多,麦子长势就好;反之,庄稼欠收,人就吃不饱饭。执拗的农人,不论每年收成好坏,春种秋收,从不懈怠。
日子庸常。农忙过后,男人们照旧每日出去打零工贴补家用,女人们照旧在家里照管孩子,缝衣纳鞋,洗洗涮涮。夏日傍晚,村民们三五成堆,坐在门前沟畔、麦场边谝闲传。男人女人都勤快的家庭,日子过得比人强;反之,男人懒惰,或女人不善持家,这家的日子就差些,碰上逢年过节、孩子上学、人情门户这些要用钱的重要时候,常捉襟见肘。夫妻之间,常常发生口头战争,相互埋怨,甚至打架。左邻右舍,大多数时候都能和睦相处。偶尔,也闹矛盾起纠纷。女人们会为一句闲话怄气;为家里的鸡、狗、孩子跑进别人家院子争吵;两家人,为了地界、墙界、门前一棵树骂仗打架,跑到镇上打官司。官司打完,原本亲热的邻居变成仇人,见了面不着嘴。村中常有喜事,在一个个特意挑选的好日子里,外村女子娶回来,本村姑娘嫁出去;粉嫩的婴孩,一个接一个出生。也常有丧事,老人们一个个先后离世。结婚办酒席,满月办酒席,死了人,同样办酒席。村庄的日子在喜庆的鞭炮声与悲切的唢呐声中轮转,年复一年。
我出生时,大队在村庄上面的麦地里划出新庄基地,申请到新庄子的年轻人请来能在平地上起窑的匠人,开始建造崭新的红砖窑,并在砖窑盖好后,携家带口,搬离村庄。这里渐渐变成了“老村”。原先热闹的村庄一天天沉寂下来。前些年的某一天,留在村庄的最后一位老人搬走了,这里成了“空村”。离开“老村”的老人们,隔三差五,常常提个柴笼下村转转。她们那一代人,几乎在“老村”度过了一生,即使离开了,仍在深深地眷恋过去的时光。
太阳越升越高。我沿着推土机的轮印向前走,意外发现当年家中的两孔土窑竟幸存着,孤零零地藏在黄土崖底下。它的左邻右舍,四妈家与三婆家,了无踪迹。村人说,在推倒旧庄子的基础上,“老村”还要进行大规模的平整。不久的将来,旧村庄将彻底从村人的生活中消失。实用主义的想法(把这里重新开垦成耕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轻易毁掉一座旧村,总是令人惋惜。我的先辈,在这块土地上出生、成长、婚育、劳作,喜乐歌哭,走完一生。我这一代人也是在“老村”出生的。这里,是我们生命的源头。物质的立体的老村消失了,历史的记忆中的老村,永远鲜活在不曾忘记它的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