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的话,去相亲吧!

医院是冷色调的,所以阿伦不想来。

他周围坐满了等待就诊的人。医院就像个小型社会,这里汇聚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安慰哭泣的孩子,穿着朴素的乡下母亲。有化精致妆容,高贵冷艳的都市女子。有带大金链子,晒得油光发亮的中年男子。有带着耳机,打扮新潮的年轻小伙子。有的携家带口,有的独自一人,无论怎样,他们都或动或静坐着,等待医生的审判。

医院是看尽人脆弱的地方,再坚强的人,到了这里都成了病人。

阿伦想起了十年前来医院的场景。父亲在田里好好干着活,回来路上突然倒地不起,幸亏同村的张建经过,把父亲送到镇上医院,后来又辗转去了市里的医院。那时候阿伦还在北京打拼,无依无靠的他经历了无数场失败的面试,总算谋得了一份工作,待遇好不好是其次,能活下去才是当下他最关注的。

母亲打来电话时,他正低着头,听着领导的训斥。手机开了静音,但振动声一下一下契而不舍响起,在领导喘息的间隙,显得尤为讽刺。阿伦头上不停冒汗,他一动也不敢动,期待手机振动声能识趣地停止。

在默默响了四遍后,领导不耐烦地挥了挥,“走走走,赶紧接电话去”。阿伦如被大赦的子民,顾不得抹脑门上的汗,悄无声息退了出去,退出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还没喘上一口气,口袋里手机的振动声又一次响起。掏出手机,是母亲打来的。他一边嘀咕,一边向楼梯间跑去。

“又有什么急事,非得一刻不停地打,不知道我在工作吗?”

被领导训斥过后的烦闷还未散去,电话刚接起,阿伦的不耐烦便传了过去。

显然,母亲这次并不在意儿子在呵斥些什么,她在电话里哭喊,阿伦耐着性子才听明白了话。

“儿子,你爸在重症监护室,脑中风。你爸要是好不了,我可怎么办呀?”

阿伦心里一惊,父亲身体一向健朗,怎么会突然中风?

阿伦也慌了神。母亲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舅舅把电话接过,叹了口气,说:“阿伦,你爸的情况不容乐观,如果没什么急事,你回来一趟吧,免得以后有什么遗憾。”

挂了电话,他静静站在楼梯间,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乎走累了,脚步声停了下来。喘息声轻轻浅浅,阿伦觉得仿佛就在耳边。

阿伦就像只受惊的兔子,窜出楼梯间。他抹了一把汗,理了理慌乱下被扯得歪斜的领带,向领导办公室走去,敲了敲门。

请进!领导生硬的嗓音响起,阿伦惴惴不安开门进屋。

“又有什么事?”领导瞥了一眼阿伦。

“领导,”阿伦斟酌着语句,“我爸在老家中风了,现在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情况不好。我想请假回家一趟。”阿伦的普通话向来不好,总是含糊不清,他听见自己嗓子里冒出的嗡嗡声戛然而止,室内又恢复一片死寂。

阿伦等着领导发话,而他却好像喜欢上了和阿伦暗中较劲的游戏,双眼紧盯电脑屏幕,没有任何动作。

等阿伦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了高铁站的候车室。业务量低……拖后腿……两天假……再不出成绩……辞退……阿伦只记得一些模模糊糊的词语,跟他有关,似乎又跟他无关。他坐上回乡的高铁,其他都可有可无了。

阿伦在医院里安抚了情绪激动的母亲,又穿上白色的探视服,去看了父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已经干枯成了真正的老人。皮肤松弛,垮垮地套在瘦弱的骨架上,老人斑不知何时爬上他的脸上手上。头发不再是熟悉的意气风发的父亲的头发,而是陌生的老人的头发,黑白相见,黑的已黯然失色,白的却野心勃勃,似乎想把全世界变白。每一个小细节都在向阿伦讲诉,这已不是印象中的父亲了。

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弱起伏,阿伦都不敢触摸父亲的身体。

周围躺着很多老人,还有一些年轻人,重症监护室里有几个护士安静来去。阿伦站在床边,看着毫无知觉的父亲,眼泪流了下来。

毕业前夕,他和父亲起了不少冲突。父亲托关系给他在镇上找了个工作,阿伦不肯去。好不容易跑出了小县城,怎么可能再回?无法衣锦还乡,他是不可能回去的!毕业后的这一年里,父亲没有和他通过电话,每次都是母亲在说话。阿伦最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可他这辈子都可能醒不过来了。

往后的两天,重症监护室里的费用每天都在增加,父亲的病情却依然没有变化。

和母亲坐在餐桌边,阿伦不知该如何安慰同样干枯的母亲,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早已和土地融为一体。

“阿伦,早点回公司吧,我撑得住,你爹也撑得住。”

然而,在公司拼命了一个月的阿伦,还是得到了父亲离世的消息。当医生撤掉父亲身上的仪器时,阿伦还在电脑前寻找客户,此时的他希冀能够早日做出成绩让父亲看到。

接到电话以后,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瘫在椅子上,仿佛一条柔若无骨的虫子。他知道,和父亲的那场争吵,他输给了最可怕的不确定因素——时间,自己永远也赢不了了。

葬礼上,母亲在哭丧,阿伦跑前跑后,只是为了让自己忙碌起来。父亲的骨灰葬在村西的那片荒野上,大大小小的坟墓挨在一起,父亲应该不会孤单吧。

舅舅作为亲近的长辈,和阿伦面对面坐着。阿伦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啤酒,苦涩弥漫在口中,闷闷的感觉突然好多了。

“阿伦,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以考虑成家立业了。你母亲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很冷清,你回镇上工作,也好过在北京这个离了几千里的城市。”说完,舅舅一口喝光了杯中的白酒。阿伦起身给他甄上,又无声坐下。

他不是没想过母亲的孤独,只是和父亲的争吵历历在目。

他不想让父亲生的那场气毫无价值,假如他真的窝囊地回到了这个小地方。

他没有勇气看双眼无神的母亲,怕心软。回到公司后,他越加努力工作。每当领导因业绩训他时,想着父亲可能正在看他笑话,他都默默忍着,而后耗更多的精力在工作上。

阿伦很少在深夜12点之前睡,即使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并不能让他安然入睡。隔壁住着一对夫妻,再隔壁是一个女孩,再再隔壁是一个中年男子,这里挤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就像这个城市里的蝼蚁,爬行在冰冷的角角落落里生存。

在这里,阿伦学会了察言观色,忍气吞声,趋炎附势,学会了生存的各种技能。

令他没想到的是,最后,他和领导成了朋友。

那时,他已经是公司业绩第一的员工,离职的那天,大家仿若兄弟一般相聚。或许人向来对离别这件事特别宽容,同事们推杯换盏,说着推心置腹的话。领导点了枝烟,看着闹作一团的他们,无声抽烟。

深夜11点,领导的车载着他回出租屋。这几年的努力总算远离了地下室,虽然不是自己的房子,但总算有了一个舒适的地方可以睡觉。

阿伦没想到领导会送他回去,在车上,领导突然成了一个话多的长辈,向阿伦述说着自己的故事。他有着和阿伦一样的农村背景,初入职场时和阿伦一样生涩别扭,当他终于能在这个城市独当一面的时候,看着阿伦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不知不觉用严厉来逼迫他成长。因为他不想阿伦败下阵来,印证那句寒门难出贵子的结局。

阿伦熬过了领导的严厉,却败在他突如其来的煽情里。下了车,阿伦第一次大着胆子跟领导开玩笑:“我混得不好了能回来吗?”

“永远不要回来,你要一直往前走。”

虽然阿伦没有回去过,但一直和领导联系着,有时会一起出来吃饭。在这个城市里,阿伦第一次有了可以无所顾忌开玩笑的朋友。

往后的日子里,阿伦越来越出色。他为母亲在家长的小镇上买了套房子,不管以后去了哪里,老家总要有套房子,这样才有归宿。

看着越发消瘦的儿子,母亲心疼得不行。春节过后,母亲为他准备了很多东西,阿伦无奈接过,沉甸甸的手提包,他紧紧抱了一路。

或许是年龄大了,最近阿伦总觉得疲惫,还有一次晕眩了许久才缓过来。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去了趟医院检查。医生眼镜后的眼神异常冰冷,口罩遮住了他的表情,阿伦听出了他的气愤。

“你们这些年轻人,说了多少遍让你们别熬夜,别熬夜,怎么就是不听!熬到心肌梗塞,猝死就满意了!命都不要了吗?”

阿伦像个正在被父母训斥的孩子,一声不吭,默默听着医生的话,他想起前面几个就诊人员,清一色都是年轻人。

或许是阿伦表现得乖巧,医生放缓了口气:“不要再熬夜了,知道没有?你已经36岁了,26岁的年轻人都禁不住熬了,身体这个资本,一旦扔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阿伦点点头,离开的时候一再感谢医生的关心。

来到这个城市,阿伦从来没有机会慢下来过。他没有匆匆跑去搭地铁,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悠闲地走在路上,享受片刻诗意。

叮铃铃,母亲的电话打来,聊了一些家常后,却迟迟没有挂电话。阿伦知道,母亲肯定还有什么话没说。他问母亲出了什么事,母亲这才轻轻说道:“你姨说有个姑娘也在北京上班,要不你俩认识认识?妈不放心你一个人,两个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母亲一直都很着急,只是每次她提起话头,阿伦总会以工作忙为由挂了电话。时间一长,母亲在他面前变得畏畏缩缩,生怕惹他不高兴。听着母亲怯怯的声音,想着这十年来她独自一人在老家生活,阿伦心里酸酸的。

他在电话里应了一声“好”,母亲马上像个小孩子一样欢快起来,音量都提高了,说着要跟他姨打电话,匆匆挂了阿伦的电话。

听着嘟嘟嘟的忙音,阿伦无奈地笑了。此时阳光正好,阿伦想着,或许真的应该慢下脚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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