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10月13日。

打开盖子的来苏水，散发着臭味。 桌子旁边的女人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头发凌乱，打成了结。眼窝深陷。眼圈发青。 整张脸被泪水浸透。嘴巴像含了一口热汤抖个不停。

布满青紫淤痕的的手，抢过瓶子，一饮而尽。

胃里一团火在烧，烧得人抽搐、痉挛、昏迷。

掌心里，一朵桂花掐成金黄色的泥。

窗户半开，风吹进来，雨打进来， 一张纸条飘到地上：

“做人难，难做人，死了！”

这是她清醒时咬破指头写下的。血迹未干， 泪痕尚在。

第二天，《罗宾汉报》用头版头条刊登了”“越剧皇后筱丹桂自杀”的新闻。整个上海沸腾了。

1920年，筱丹桂出生在浙江嵊县，原名钱春韵。

幼年，父亲去世。母亲一个小脚妇人，只知道哭， 找不出一条撑门立户的谋生之道。

家里穷得连老鼠都搬家了。

不得已，8岁，小春韵做了人家的童养媳。

起早贪黑，承包所有的脏活累活苦活， 还要照顾小丈夫：喂食、接尿、洗澡、暖床、哄睡、陪玩。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一顿打骂， 全身上下都是伤疤。

11岁，母亲不忍心，东挪西凑赎她回来， 念了两年私塾。可是，多一张嘴吃饭，就多一分开销。懂事的小春韵告诉母亲：“ 送我去学戏吧！我不怕吃苦！”

母亲托人说情，把她送进了“高升舞台”，学老生。

生死文书非常残酷。上面写着：学徒期间， 生死各安天命，还尸不还人。打死、病死都不得追究师父和班主的责任。

小春韵不认命，她相信，自己就是路旁的一棵苜宿草， 老牛踩不死，大车轧不死，野火烧不死，寒霜冻不死，再贫瘠再干旱的土壤， 它都能活，而且能活得郁郁葱葱！

“高升舞台”有个很可怕的规矩——“打通堂”： 一人犯错，全班受罚。只要有人在舞台上念错了词，唱走了调，水袖没甩好，跟斗没翻好……所有女孩子， 一律手心打得火辣辣，膝盖跪得红通通。

很快，老板发现小春韵与众不同。别人挨罚， 又哭又怨。偏偏她一声不吭。夜深人静，整个世界的心跳都暂缓了节奏。 那个小小的身影依旧在坚持不懈地搬腿、压腿、踢腿。

“这孩子，天生是块戏料啊！”

暑去秋来，几度风雨。小春韵的基本功越来越扎实， 声音越来越甜美，人也越长越漂亮。

戏班因材施教，让她改学旦角。师父特意为她取名“ 筱丹桂”，谐音“旦贵”，意思是总有一天会成名成角，事业富贵。

从那一天起，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1930年，18岁的筱丹桂随团来到上海巡演。

她擅长跌打翻滚，也擅长塑造人物，珠喉莺声， 扮相俏丽，文武双全，戏路宽广。

她可以是为爱献身的道姑志贞， 也可以是谋杀亲夫的毒妇潘金莲；

她可以是独坐百花亭喝闷酒的杨玉环， 也可以是单枪匹马杀入敌营的曹翠娥；

她可以是风度翩翩一心为民的孟丽君； 也可以是自私自利夺取家产的苏夫人；

她可以是携带摇钱树下凡助人的张四姐； 也可以是为救夫君水漫金山的白素贞……

越剧界有一种说法：“三花不如一娟，一娟不如一桂”。

凭借卓越的表演，筱丹桂很快与施银花、 赵瑞花、王杏花、姚水娟等几位演员并称为“越剧五大名伶”，并且拔得头筹！

舞台上，她是角儿。舞台下，她仗义。

徐甫生是个穷伙计，走街穿巷，卖点荸荠， 挣几个铜板，糊弄糊弄肚子。后来徐甫生

找朋友裴正荣借钱开店，取名“新长发”， 做起了糖炒栗子的生意。他死后，店铺交给了儿子经营。

“新长发”的栗子口味香糯。但产品再好， 也只是稍有名气。

爱吃糖炒栗子的筱丹桂知道了“新长发”以及“ 新长发”曲折的经营之路，想起贫困的往事，心生同情。此后，只要她到电台演唱， 就会问“新长发的糖炒栗子送来没有”。

经她一说，电台老板马上派人去买。 免费广告做久了，“新长发” 的糖炒栗子成为上海滩最热销的网红产品。

但是，她经常嘱咐身边的人不要向“新长发” 提起帮忙的事。她不想“新长发”背上人情包袱。

再后来，筱丹桂遇见张春帆，成了“越剧皇后” ，也为她人生的悲剧之路拉开了序幕。

认识筱丹桂时，张春帆已经有了妻室。

但是， 他依然靠着自己在上海滩培植起来的黑恶势力，以事业前途为要挟， 逼迫筱丹桂委身于他。

名为外室，实际上就是个可打可骂可杀可卖的妾。

筱丹桂被人日夜监管，像笼子里的鸟，无处可逃。

色艺双绝的她，从此戏路大改， 被迫表演一些带有色情意味的剧目，比如《马寡妇开店》。

这出戏有“喂奶”、“换衣”的情节。

迫于张春帆的淫威，筱丹桂“喂奶”时， 不得不正面朝着观众，故意解开胸前的两颗纽扣，露出一痕雪脯，惹得台下怪叫连连。

到了“换衣”，对女演员来说， 表演更加具有羞辱性。 筱丹桂站在一个半透明的屏风前，衣服一件接一件地甩到屏风上。 先是黑色外衣，再是湖蓝色有绣花的褂子， 然后是白色内衣，最后是红色肚兜。 猎奇的眼光和不怀好意的窃笑， 就像针扎在身上一样。

这样的戏演多了，即使大红大紫， 筱丹桂的心情也像江南的黄梅天， 怎么也晴不了。

直到1945年，在袁雪芬等人倡导的“新越剧” 影响下，筱丹桂决定进行一些全新的

尝试。同年8月份，筱丹桂在《山河恋》 中饰宓姬一角，凭借精彩的演绎，成为“ 越剧十姐妹”之一。

为了适应剧团的改革， 筱丹桂经常去观摩话剧和电影， 认识了著名的电影导演冷山。

相同的艺术理念，相同的艺术激情， 相同的艺术理想，拉近了两颗年轻热烈的心。 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筱丹桂高兴极了。她觉得， 自己是一棵快要枯死的桂花树，现在有了阳光、 春风、雨露的滋润，终于可以慢慢活过来了。

可她不知道，这是命运送给她的最后一丝暖意。 接下来，她将堕入寒冰地狱。

1947年10月， 筱丹桂约了冷山去看徐玉兰的戏。 两人边走边聊越剧改革的事。筱丹桂想演一些真实事件改编的剧目。冷山很支持。 谁料，监视筱丹桂的手下密告张春帆：两人有奸情！

张春帆咬碎银牙，发誓要他们付出惨痛代价。 一边是用尽各种毒辣手段，连夜审讯鼻青脸肿的筱丹桂， 逼迫她承认与冷山有不正当关系； 一边是以讨论剧本为由，把冷山骗到家中跟筱丹桂当面对质。

哪怕两人坚持彼此是清白的， 张春帆依然不肯善罢甘休一- -筱丹桂和冷山被痛殴了一顿后，被迫写下通奸文书。

张春帆威胁道：“写了，你们都能活。不写， 他要死，你这辈子别想再唱戏！”

事后，张春帆逼走了冷山， 天天对筱丹桂使用冷暴力，骂她“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八天后，筱丹桂饮恨自尽。

来苏水的毒性并不大，如果要死，得等到消化道全部腐蚀出血，生还几率还是有的。

张春帆接受记者采访时，总是鼻子一吸，小眼珠子一转，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委屈地说：“运气不好！触霉头的事体全部碰到一起了。阎王叫她去，她怎么好不去！我从来没有见死不救。”

他说，当时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打急救电话，打不通。好不容易电话通了，救护车半路上又抛锚了。只好叫黄包车，黄包车车夫偏偏开错路了。等到了医院，医生灌肠又灌错了，就这样筱丹桂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一代名伶，血不如水，命不如草，年仅27岁。

申江景物仍依旧，憔悴难遮满面羞。 江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1947年10月16日，上海“乐园” 殡仪馆为筱丹桂举行大殓。

出殡那天，上海34个越剧戏班全部停演，300 多位越剧艺人和难以计数的观众自发为她送葬。葬礼过后，范瑞娟、 傅全香等人特意编演了《筱丹桂自杀记》， 呼吁社会各界人士主持正义，为绝望屈死的姐妹申冤。

可惜舆论的浪潮难以越过权势的高墙。 张春帆依旧逍遥法外。

1949年，上海迎来解放。为非作歹多年的张春帆受到越剧十姐妹的血泪控诉，终因“反革命恶霸罪”被判处死刑， 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那一年的桂花格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