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柔弱的遮阳帽,一抹令人怜惜的剪影,她正孤零零地站在风雨中。
没有思考,费迪南德顾不上身上的伤痛,转身向外冲去。地上散落的照片被他不知不觉间踩在脚底,抬起脚来,小女孩可爱的脸庞被磨花了,撒上了一抔灰土。皮特被他突然间的举动吓得一哆嗦,看向费迪南德,他正跌跌撞撞地倚着墙向外走着。离别来得如此突然,皮特一瞬间不知该怎么道别才好,他发现自己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离别意味着什么。
费迪南德发觉了皮特的目光,他转过头去,皮特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相视无言,费迪南德回过头不再看他,他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走了.....,谢谢你皮特”费迪南德轻轻地说道,脚上的步子却又加快了几分。
“啊...好...好....再见...”皮特喃喃道。就在费迪南德快要走过拐角时,皮特终于叫了出来:
“老费!保重!!”
雨中的草地积满了水,远远近近晃动的黑影是还在挥洒余热的青春,叫骂声呼喊声连成一片,“真是一个值得狂欢的日子”费迪南德心想。
厚重的草皮加上泥泞的土地令他举步维艰,瓢泼的大雨瞬间淋湿了他的后背,聚光灯一刻不停地扫视着混乱的雨夜,费迪南德想避开暴乱的主要区域,走旁边绕过守卫逃出去,他弓下身子,刺骨的疼痛令他瞬间头晕半跪在积水中,冰冷的泥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裤子,寒冷刺激着他老旧的膝盖,缓了一会他扶着地奋力站起身来,一点一点悄悄地朝大门溜过去。
没走几步费迪南德就开始大口喘息,胸膛冒出来的热气和脊背上夜雨的寒冷在脸颊交汇,他感到脸上忽冷忽热,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脊背和膝盖像是被冰冷的铁钉刺穿似的疼痛难忍。费迪南德索性趴在了草地上,积水毫不留情地浸透了他全身,冰冷的泥水从领口,袖口无情地灌进来,刺激着他温热的胸膛,脊背和膝盖难得的解放让他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匍匐前进固然要缓慢许多,但费迪南德一刻也不停歇。聚光灯飞快地从背后扫过来,他赶紧把头埋在了草丛里,苦涩的泥水顺着嘴角的缝隙渗进嘴里,费迪南德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电光闪过,遮阳帽被大风高高扬起的剪影深深印在了费迪南德脑海里。他继续爬,不顾泥泞肆意飞溅在他的头发上,脸上,眼睛里,嘴里。
大雨依旧一丝不苟地下着,年轻人们依旧一丝不苟地挥霍着自己的激情与力量。暴乱还在继续,不时有兴奋的囚犯跑过费迪南德身旁,不时有愤怒的狱警摔倒在费迪南德身前,谁都不曾注意到草丛里策划出逃的他。费迪南德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甚至贴在了地面上,只露一双眼睛抬起来死死盯住铁门不放,身体在夜色下颤颤巍巍地爬行。
有人过来了,声音渐渐拉近,费迪南德停止了动作,他屏住呼吸把自己隐藏在毫无生机的泥泞里,“像是两人在打架”,费迪南德侧耳听着声音想。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毫无征兆地落在了费迪南德衰败的头颅上,坚硬冰凉。费迪南德的脸猛地砸向泥泞,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水洼里冰凉的雨水,强烈的刺激让他想剧烈的咳嗽,大脑的眩晕却让他疲于做出反应。鼻腔内与胸腔内发生着激烈的碰撞,呕吐感随之而来,费迪南德模糊着双眼虚弱地躺在地上咳嗽干呕,嘴里一股淡淡的铁腥味弥漫上来。
“我操!这是什么东西!”被绊倒的狱警望着草地里巨大的身躯惊恐地喊道,对方却迟迟没有动静。就着夜晚的微光他终于看清了,是一个浑身裹满泥泞奄奄一息的老头子,恼羞感随之而来,他站起身来,挥动强壮的胳膊漫无目的地轰向费迪南德,发泄着积攒已久的怨气,无端的暴行像风暴一样席卷了他的全身,费迪南德衰老的躯体像一只蜷缩的虾在风暴中渐渐枯朽,瓦解,他感到思维一点点模糊起来。
“滚开!”粗重的声音像雷鸣一样骤然响起,紧接着费迪南德模糊地感到身子忽然变轻了,身边响起粗重的喘息声与扭打声。忽然的轻松令他感到清爽,冰凉的雨点轻轻点在他的脸庞,他感到自己就要沉沉睡去了。
“老费!老费!醒醒!”剧烈的晃动唤醒了即将沉沦的费迪南德,他睁开沉重的眼睛迷茫地望向天空,一张熟悉的面庞浮现在眼前,是皮特。
“皮特?你怎么....”费迪南德有气无力地问道。
“先别问了!快起来,还好吗?”皮特焦急地询问。
“还好...还好...”费迪南德在皮特的扶持下艰难地坐起身来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来,流进脖颈,流进胸膛。
雨默默地下着,费迪南德一直没有说话,他需要尽快恢复体力。皮特也静静坐在他的身旁,像从前的无数个黄昏那样,四周的年轻人在肆意挥洒着青春,他们静静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皮特?”良久,费迪南德开口说道。
“嗯?”
“谢谢你”费迪南德轻轻地说。
“嘿!跟我客气什么?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你我才跟出来的。”皮特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又是长长的寂静,各种各样的声音挤满了漆黑的夜空,拥挤着想要冲破阴云密布的天际。
“我该走了...皮特”
“好!走吧!”皮特拾起身来,蓄势待发似的说。
“皮特?”费迪南德疑惑地看着他。
“别看了,走吧,我来最后帮你一次”皮特在后面用力推了费迪南德一把,把他推向前去。
费迪南德低着头看着雨点滴在水洼里荡起波纹,又抬头望向铁门,没有时间了,他迈开了步子。
“谢谢你....”
费迪南德走在前面,皮特紧紧跟在后面,很快有狱警发现了他们冲了过来,费迪南德正准备迎击来势汹汹的狱警,却被身后的皮特一把推开。
“你快跑!我来”费迪南德一个趔趄迈向前面,好不容易稳住了脚步,回头望去,皮特已经和冲过来的狱警扭打在了一起。
“快走!快走!”皮特不断对他喊着,费迪南德望着皮特,回头又望了望铁门,一咬牙向出跑去。
身后传来了皮特肆意的呐喊声:
“跑啊!老费!唱啊!跳啊!老费!笑啊!老费!哈哈哈哈!”
费迪南德感到有些滑稽,他嘴角轻轻扬起,眼睛却不知不觉湿润了起来,呐喊声还在继续,费迪南德突然好想笑,想大声喊出些什么。他一边跑着,一边仰着头对着天空大声叫道:
“我一个怎么行!来啊!一起啊皮特!”雨水落进他的嘴里,顺着喉咙流进心里,费迪南德感到心里有无尽的甘甜。
“哈哈哈哈!老费你个傻子!你和从前一样傻!”皮特的声音穿过雨幕,越过人群落到费迪南德耳朵里。
一名狱警发现了奔跑中的费迪南德,他挥舞着拳头冲过来。
“我就是个傻子!哈哈哈!我还要继续傻下去!皮特!”费迪南德呼喊着皮特的名字,抡起一记重拳狠狠打在狱警的脸上。
“好!再傻他妈个一百年!咱哥俩还要再活一百年!”皮特一边和狱警扭打着,一边喊道。他的声音混在嘈杂的叫嚷声中远远地传来,他们已经相隔甚远。
“皮特!我出去要找个老婆!”费迪南德继续跑着大口喘着粗气,仰天高呼。
“找!找个性感漂亮的!给我也留一个!咱兄弟宝刀未老!哈哈哈!”皮特放肆的笑声回荡在阴沉沉的天际。
“我他妈还要生个大胖儿子!哈哈哈!让他叫你叔叔!”费迪南德越想越兴奋。
“我居然也当叔了!哈哈哈!好!老费我等着!”
“我儿子叫啥!皮特!你快给我儿子起个名儿!”费迪南德奔跑着,呼喊着,雨密密地洒在他的面庞,费迪南德感觉自己仿佛是迎着夕阳奔跑。
一个猝不及防的重击将费迪南德打翻在地,强壮的狱警坐在他的身上准备大肆发泄一番,费迪南德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他只得用胳膊护着脸忍受着一次次的拳头,皮特那边迟迟没有回应,费迪南德不禁担心起来,他要赶紧摆脱,他要赶紧去救皮特!费迪南德于是挣扎得更厉害了。
一声闷哼,身上的狱警停止了动作,斜斜地倒下去,皮特伸出泥泞的手,喘息着看向费迪南德。
“就叫皮特”他用自己粗糙宽厚的手掌拉起了费迪南德,轻轻说道。
大门近在眼前,费迪南德找出认真带好的钥匙,战战兢兢地打开了大门。
费迪南德站在门外,皮特站在门里,是时候说再见了,费迪南德默默地看着皮特。
“哈哈哈!舍不得我这老头子了!快去吧,混得好点,等着我出来跟你享福!”皮特大声笑着。
“皮特....呵...嗯!”像是被皮特的笑话逗笑了,他抬起头笑着回答。
门渐渐地关起来了,费迪南德在门外挥着手,皮特在里面缓缓把门合上,缝隙越来越小,只剩一张脸,只剩半张脸,只剩一个苍老的眸子,只剩一个上扬的嘴角。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这沉重的声音像是重重击在费迪南德心里,他知道,此生今世,他和皮特再永无相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