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之月,腐草为萤。”
一.
过了这个夏天,春林镇的园艺师就要一百岁了。
年轻人从小园丁口中知道这件事,第一反应却是“难道镇上有两个园艺师”?不管怎么看,他认识的园艺师明明是个正当壮年的中年人。
在花园里,年轻人找到这位“寿星”。
“小兔崽子就是多嘴,闹得人尽皆知。”语气不像嗔怪,倒有几分羞涩,和那个黝黑粗旷的形象格格不入。园艺师麻利地将肥料分装好,抹了把汗,随手一指,“别说我了,今天还有一个过生日的。”
年轻人顺着望去,被规划得整齐有序的花田尽头屹立着一棵大椿树。年轻人绝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这棵树时的惊讶,他微张着嘴,在根本望不到头的树干面前几乎要把脖子拗断,眼中却只落入一个延伸至无限的黑点。偶有风过,头顶传来深谷松涛般的“沙沙”声。
镇上老一辈人传说,大椿是上古神树,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若是把它连根拔起,整个春林镇恐怕都要被掀翻。还有人说,春林镇原来是片不毛之地,第一个来此定居的人种下了大椿,没想到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大,镇子竟也跟着繁荣起来。
园艺师如此这般告诉年轻人。他是大椿的“监护人”,比镇上任何人都熟悉它。
“我和大椿可是同一天生日。”他对此颇为自豪。
“……您没有一百岁吧?”年轻人还是不敢相信。
园艺师耸耸肩,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他看向花园另一头的小屋,又看看年轻人已经痊愈的左腿,满意地抚起掌。
年轻人抱歉地挠挠头。半个月前,他只身进山探险,不料还没走到目的地就被毒蛇咬伤,陷入昏迷,醒来时就发现身处于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小镇。据园艺师说,是小园丁发现并将他带回家的。
粗麻绳密实地绕上铁锹柄,在腰身圈出一个结实的结,园艺师的手指迅速而干练,年轻人不禁联想到在绒线中灵巧穿梭的毛衣针。再抬头时,园艺师已经拎上工具走出一段距离,他转过身,望向欲言又止的年轻人。
“想回家了?”
年轻人不置可否,心里装着另一个疑惑。
“这里有萤火虫吗?”
刚才他路过一间茅草屋,背光的窗口突然闪过一道绿光,是他一直苦苦寻觅的,那种微弱却坚定的绿光。
“你问这个做什么。”园艺师似乎心不在焉,年轻人却从其中捕获到一丝稍纵即逝的错愕。
“……我一直在寻找萤火虫。”
园艺师不客气地笑起来,笑声像一串放肆的驼铃。
“小伙子,春林镇是这世上最不可能有萤火虫的地方。”
他说的是实话。年轻人无言以对,脸上的迷惑却不打算就此退却。那他看到的又是什么?一缕头发丝儿黏在喉咙口,弯弯曲曲地挠着痒,年轻人烦躁地吞咽口水,他已经在这个无名小镇耽误太多时间。
“那您知道我该怎么回家吗?”
“除非有人给你引路。”
“谁?”
园艺师突然陷入沉思,整个人仿佛隔了一层迷雾,年轻人并不确定他是否听进去刚才的问话。
半小时过去了,天边晚霞依旧炽烈。春林镇没有黑夜,黄昏过后便是清晨,在这个地方,所有夜间生物都不可能存在。
二.
年轻人是一个兰花爱好者,爱到甘愿为之冒险的程度。这次他进山,是为了寻找一种叫做“萤兰”的神秘植物。真正见过萤兰的人屈指可数,古书上只留下“腐草为萤”这个充满迷信的记载。如果用科学来解释,这其实是种特殊的共生关系。
季夏之夜,一种叫做“飞萤”的萤火虫会从地底钻上来,在成虫之前,它们一直蛰伏于萤兰根部,依靠花叶庇护。飞萤只有一夜生命,注定了这不会是一场遥远的飞行,它们中的大多数将落回泥中成为兰花的养分,于是,便产生了“腐草为萤”的传说。
如今,山林越来越少,连最普通的萤火虫都几乎从人们视线中消失,更何况本就稀有的萤兰。
年轻人不耐烦地丢开停摆的指南针,失落和不甘牢牢地钳在心尖。那天看到的绿光久久无法忘怀,这么多年他把有关飞萤和萤兰的一切了解得干干净净,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他漫无目的地在花田闲逛,竟鬼使神差地晃到茅草屋前。屋门虚掩着,一推就开,墙角堆着落灰的花盆和铁铲,在那个背光窗口,他赫然发现园艺师的身影。
对于年轻人的闯入,园艺师并没有感到冒犯,倒是年轻人有些局促不安,他斟酌着合适的词汇,却一眼瞥到园艺师手中精致小巧的灯笼,疑惑又像按不住的葫芦瓢一样泛上脑海。
“您也在寻找萤火虫?”他脱口而出。
园艺师哑然失笑,这孩子似乎对萤火虫着迷了。顾不上对方调侃的眼神,年轻人急切追问着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您知道萤兰吗?”
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园艺师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啊……听说过。几十年前,镇上也来了个像你一样的外地人,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天天缠着他打听外面的世界,他曾提到过这种神秘兰花。”
“您没有见过?”
“在那之前,我连‘萤火虫’都没见过。”
“那之后呢?”
园艺师不说话了,他像只突然陷入放空的鸽子,自顾自地走向屋外。年轻人一头雾水,他们一前一后,来到花田尽头。
几十年前,老园艺师在大椿树下告别了自己唯一的徒弟,义无反顾地踏上一条未知旅程。守着花田的小园丁常常在想,师父有没有见到外地人口中的神秘兰花?外面的世界是否有他所谓的“归宿”?
小园丁成了花田的新主人。老园艺师再也没有回来。
……
“跟我谈谈萤兰吧。”园艺师摇摇头,仿佛要归拢游离的神思。
年轻人强压下满腹疑惑,坦白了进山的前因后果,他试图从园艺师的表情里得到一点信号,后者却只向他投以友好的微笑。
“找到萤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将它带回去精心育种!”述及此,年轻人止不住兴奋起来,他相信凭自己对兰花的了解,这不是什么难事。
园艺师却若有所思:“那些依附兰花的飞萤,怎么办?”
比划的手顿在半空,年轻人有些莫名地看向园艺师。这是一个他从没想过的问题,在他以往的认知里,也是一个不太需要去深思的问题。一时之间,他有些窘迫。
“那您又在寻找什么?”他有些激动地指向灯笼。在没有黑夜的春林镇,这东西实在没法不让人怀疑。
“找能让你回家的路。”园艺师拍了拍脆黄的纸壳,似乎刚才询问萤兰只是好奇使然,“在外面的黑夜,没有光是会迷路的,不是吗?”
他想起告别师父的那天。
道路尽头,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一张巨网,吞噬了老园艺师和外地人单薄的背影。小园丁愣在原地,震撼与恐惧挤走了内心最后一点空间,他分明感觉到前方的深渊也在凝视他。他想转身回到春林镇温暖的白天,眼角却突然飘进一粒绿光,摇曳在黑夜的最深处,辐射着不自量力的倔强,像一滴奔腾着汇入银河的星辰。
那是年轻的园艺师第一次见到萤火虫。
三.
“师父!我们一起去外面探险吧!”
老园艺师近来很喜欢放空,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男孩着实吓了他一跳,他勾起食指给那颗小脑袋来了一下。
“小兔崽子,屁股上安了陀螺吗!是不是外地人又告诉你什么新鲜事?”
小园丁显然过于兴奋,从他颠来倒去的叙述中,老园艺师艰难地抓到了“兰花”、“萤火虫”几个字眼。
“师父,您见过萤火虫吗?还有‘朝生夕死’是什么意思啊?外地人为什么要说萤火虫是‘朝生夕死的夏虫’呢?”小园丁撵在他身后,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或许是年纪大了,老园艺师抖索的手碰倒了喷壶,几棵娇弱的兰花就这样泡在水里。他有一瞬怔忪,灰白的头颅略显滑稽地前倾着。
“那是在说你啊,傻瓜。”他听见自己淡淡的,莫名哀伤的语气。
“哈哈,师父才傻,我是小兔崽子!”小园丁跳着跑上前,笨手笨脚地收拾起混乱现场。
老园艺师温和地笑笑,笑容中却带上几分忧虑。这孩子还太年轻,连生都不知道是什么,又怎会理解万物必然的“归宿”?老天可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孩子,万一哪天师父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那我就帮师父照顾好花田,还有大椿。”小园丁突然停下来,扑闪着大眼睛看向老园艺师,“师父要去寻找神秘的兰花吗?外地人说错过这个夏天,就要再等一年了。”
他看见师父张了张嘴,呼出几个看不明白的字,最后,一声叹息融化在风中。兰花谢了总会再开,老园艺师已经过了爱探险的年纪,他望向天边,凝视着虚空。
“师父想看看大椿开花的样子。”
……
黄昏降临。园艺师摇摇手中的灯笼,示意年轻人往花田尽头走。灿烂的光芒跃动在他脸上,丝毫看不出衰老的痕迹。
他绝对没有一百岁。年轻人坚定地告诉自己,这样一遍遍确认起码能让他显得不那么丧气。园艺师已经在树下等他,灯笼在风中回旋,雷鸣般的“沙沙”声呼啸而过,年轻人觉得他好像在等待一个神圣的时刻。
“兰花谢了总会再开。”园艺师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不去打扰它们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它们?”
“飞萤。”
他们并排站在大椿树前,就像曾经的老园艺师和外地人。年轻人低头不语,几日前,园艺师的问话像幽灵一样徘徊在心头。第一次,他思考的不再只是萤兰,而是萤兰背后那群数量庞大的小虫子。他想了半天,只觉得头越来越疼。
“你听过‘朝生夕死’这个词吗。”火红的霞光淡化了园艺师的眉眼,连他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起来。
“早晨刚出生,晚上就死亡,不知昼夜为何物。”年轻人在古书上读到过,想了想又补充道,“飞萤就是这样的存在。”
园艺师又笑起来,年轻人的话在他面前似乎总显得轻飘飘。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傍晚,他捧着比夕阳还昏黄的老词典,指给师父看其中的某一页,那个让他迷惑不已的成语就卡在密密麻麻的字中间。师父摇摇头,说词典上的解释不对,短暂的生命不代表对时间的无知。
“我还听外地人讲过一个传说,叫‘腐草为萤’。”
这回,换年轻人笑了。
“无稽之谈。”
“哦?”园艺师颇显怀疑,“小伙子,没见过可不等于不存在。老实告诉你,这棵大椿还会开花呢。”
“真的假的?”
“不信你看。”
顺着园艺师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了那个延伸至无限的黑点,它就点缀在笔直的树干尽头,仿佛一条延展向地平线的道路。年轻人摸了摸有些酸疼的脖子,猛然感到一阵晕眩,或许是仰头站了太久,那个针眼似的黑点在模糊的视线中渐渐扩大,变成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而他,毫无预兆地被隧道吞没。
久违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在春林镇待了太久,年轻人已经不习惯黑暗,他惊慌地伸出手,被一个温暖的力量握住。灯笼里亮起绿光,犹如褪去蝉衣的躯壳,在冰冷的世界面前颤抖着张开翅膀。年轻人曾无数次幻想过亲眼见到这种闪烁的绿光,却从没想过是在这样的场景。
“小心,没有光是会迷路的。”
他听到了园艺师的声音,却看不清他的脸。
脑壳猛然撞到硬物,年轻人忍不住闷哼一声,在剧痛带来的天旋地转中,他看到那盏灯笼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方飘去,那里是一片混淆天地界限的流萤。年轻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萤火虫,他努力使唤早已对不上焦的瞳孔,眼角流下了泪水。
“原来,椿树花都快谢了。”
园艺师的声音如一艘迷途的小船,跌跌撞撞地扑进绿色荧河。
四.
年轻人从昏睡中醒来,头顶还有撞击后的余痛。他环顾四周,辨认出这是当初遇险的地方。他定了定神,很快发现脚边有一棵茂盛的兰草,碧绿的叶子层层叠叠,茎上的花凋落过半。
他趴在地上,细细端详。残瓣堆聚的地方,躺着一只死去的萤火虫,小巧奇特的构造预示着品种之稀有,树荫筛下稀薄的阳光,裹挟起小小的躯壳,似还温存着昨夜如梦如幻的荧光。
山风拨弄得兰叶翩翩起舞。“沙沙”,正如春林镇上空看不见的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