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最亮的月光一定是在秋天,每年秋收,村里人都要在打谷场和明月一起收割饱满的希望;最圆的一定是仲秋夜的月亮,每到八月十五,粮食基本都已进仓,遍眼的金黄将庄稼人的内心装点得圆满、丰盈。
那月光,是我七彩童年一道刺目的亮白,每年长达一个多月的秋收,每个或孤独漫长或快乐迅疾的夜晚,都是在银色月光深情款款的默默抚慰下安然度过。那时候头顶的月光总是那么亮,熬夜劳作从来不需要灯光和燃料,一轮明月,将千家万户的打谷场照的雪亮。
到了中秋节,母亲会早早将我和弟弟从打谷场喊回家,不用再干活、不用再看场,我和弟弟高兴得蹦着跳着回家跑,头顶又大又圆的月亮紧紧跟着我们,想到马上要吃月饼了,蜜甜的冰糖、喷香的核桃仁、瓜子仁、好看的青红丝,都带着笑在我脑门儿打转,一年365天,唯有今天的月亮是最圆的,和我马上要吃到的月饼一样圆。
回到家,院子中间已摆上了一桌子贡品,月饼、苹果、柿子、石榴,还有一个夏天没舍得吃放麦囤里保存的大西瓜,母亲从屋里拿出烧纸,在供桌前跪下,开始拜月。
“保佑全家团团圆圆,保佑粮食粒粒饱满,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母亲右手轻翻着烧纸,嘴里一遍又一遍祈祷。
那火焰舔过的烧纸一点点由黄变成黑,最后变成灰色云朵,摇摇摆摆飞向天空,将母亲的心愿带给了夜夜俯视众生的月奶奶!
拜过月奶奶,我和弟弟迫不及待的等着母亲切月饼,那金黄色的月饼刻满了图案,像极了天上沟沟壑壑的月亮,又圆又大又好看。
一个月饼切四块,晶莹透亮的冰糖露在外面,抠出来填嘴里,那香甜,瞬间酥软了每根神经,和明亮的月光连在一起,醉了我整个童年。直到现在,我尝遍所有的月饼,再也找不到同样的滋味。
吃着月饼,母亲会指着月亮给我们讲月宫的故事。
“月亮上有个美丽的女子名叫嫦娥,就是月饼贴儿上那个飞起来的仙女,嫦娥偷吃了西王母赐给丈夫的两粒不死仙丹后,飞到了月宫成了神仙,月宫很清冷,只有一只雪白的玉兔天天陪着她。”
嫦娥与我仿佛毫无关系,雪白的玉兔却总是在我脑海跳来跳去。
“看见那个黑色高高的东西了吗?那是桂树,一边那个人叫吴刚,正轮着斧子砍树呢!”“传说吴刚犯了错,得罪了太阳神,被发配到月亮砍伐桂树。但桂树随砍即合,吴刚每砍一斧,砍下的伤口马上就合上,吴刚就一直一斧一斧地砍。”
那时候很替吴刚着急,又觉得他傻;明知道砍了又合上,这么多年还一斧一斧的砍,他该有多累!什么时候才能砍断!
父亲则会给我们讲男人的故事:八月十五杀鞑子。父亲一边编着藤条篮子,一边讲述那段他从老人那儿听来的波澜壮阔的历史,不善言谈的父亲这会儿却能将故事讲得惊心动魄,恍惚间成了院门外的说书人,说得我和弟弟耳朵像粘了磁铁,一分一秒都不舍得分神!
第一次知道圆月寄托思念,是和父亲一起在地里出完花生回来的路上,因为要过中秋节,母亲先回家做饭,父亲也提早结束了劳作,拉着架子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霞光万丈的太阳像个金色的大圆盘挂在西天,那么大、那么圆,仿佛要在沉入山头时绽放一天的华美,父亲和我,连同路边的花草、蝉噪、蛙鸣,都被染成了亮眼的金黄,醉人的静谧在柔婉的秋风里静静流淌。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不知何处飘来清亮的歌声,恍惚间,西天的大圆盘变成了十五的月亮,一直留存于我固执的记忆,直到多年以后,提起中秋节,那轮金黄的明月立即浮现在我脑海。
也是在那时,望着金黄的明月,突然理解了歌中的思念,原来,处在异乡的亲人望着同一轮明月,心就能连在一起!原来明月也能看到我们彼此的思念!
于是,从那以后,经常看到这种思念,看到奶奶思念远方自己弟弟的对月凝视,看到了母亲对着月光思念姥姥的眼睛……
而今,故乡的变化一日千里,早已蚕食了我童年的美好,多半场景已荡然无存,对着月光,除了思念,思念亲人、思念过去,更凭添了一份乡愁,一份再也回不到故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