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杂事繁多,与家人未通话已半月有余,今天下班早,吃过晚饭陪孩子玩耍,妹妹发来群聊视频,随手接起。孩子看到爷爷,高兴地拿起一个又一个玩具展示,并说个不停,父亲应着笑着,合不拢嘴,我全无插话的机会,直到孩子跑出去拿他的霸王龙,我才得空问问家里的情况。自从孩子出生,我与父亲的通话多数是围绕孩子,有时直接忽略了父女间的关心。
父亲已年过五旬,半生辛苦,未享一日清福。记得2013年春节,母亲身体不好,我们兄妹三人相约回家过年,这也是我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吃罢年夜饭,围着烤箱边聊天边看晚会,聊到婚姻,妹妹突然说:“大大,我妈跟着你受了一辈子罪。”母亲连忙打断,责怪她胡言乱语,我和哥哥怕父亲发脾气,都未出声,可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以后你们日子过好了,就把你妈带去享享福,别管我了。”这是我见父亲第一次表达自责和愧疚。
父亲十八岁高中毕业,就随村里人外出打工,二十二岁时迎娶母亲,腊月结婚,正月里爷爷已催他去了工地,母亲十月怀胎,父亲写信答应生产前回家,可等他回来时,哥哥已近满月,后来才知是在工地出了事故,受了伤,才耽搁了时间。两年后又有了我,父亲肩上的担子渐重,他在工地自学了建筑学,人缘也好,待工程结束,他便领了一批人包工单干,本想大展抱负,然才起步时,爷爷却要求他回家商议大事。这年,三叔高考落榜,二叔已大学在读,爷爷是个固执守旧的人,非要留一个儿子在家,如何劝说都不听,最后发了脾气,爷爷有严重的心脏病,为防旧病复发,父亲妥协,选择留在家里,但要求是必须送三叔去读自费大学。就这样,父亲牺牲了自己的前途,也连累了母亲陪他一起受苦,却用自己辛苦打工的钱供二叔和三叔完成了学业。犹记得有一次三叔喝酒后说的话,他毕业后去南方寻出路,身上带着父亲给他东拼西凑的八百元,等到福州时,只剩几十块钱,可他知道,他的大哥已把全部家当都给了他,他已无路可退,必须活出个人样来才行。如今,三叔已在深圳有了自己的公司,身家千万,而父亲依然是个农民。
妹妹出生后不久,父亲买了一辆拖拉机,夏天碾麦子,冬季拉煤,平时再接点零活,还把川里的地栽上苹果树。他和母亲勤劳能干,虽说没有大钱,但生活并不算清苦。从小到大,村里别人家孩子有的,我们兄妹也有,时不时还有点零花钱,过年总是有新衣服新鞋,每年还养着两头猪,秋冬也会买只羊,在有些同学还吃着粗粮黑面时,我已腻了油饼和猪肉,然而,那时并不觉得这些的来之不易,更不理解父母的起早贪黑。
有一年,父亲胆结石病又犯,大夫说已不能再拖,必须手术,可这时恰巧奶奶才手术出院,妹妹成天因阑尾炎感染打吊瓶,我又高三,于是他的手术就一拖再拖,最后终于在夏日的夜里严重发作,紧急送医,从家赶到县城,县医院拒收,又从县城直奔兰州,所幸去时三爷爷和三叔已联系医院做好随时手术的准备,才捡回了一条命,原本的小手术,最后竟落得元气大伤,到现在每次看到他肚子上那近二十厘米的伤疤我就难受,可父亲从来没喊过一句疼。
我见父亲唯一一次落泪是在我新婚当晚,那日,父亲喝得有点多,送走了所有亲朋,他坐在宾馆的床沿上,拉着我婆婆的手,流着泪交代:“亲家,我把女儿交给你了,她倔犟任性,但讲道理,有什么不好你们多担待,有问题你找我,她长这么大没受过委屈,也不太会说话,都是我和她妈惯的,做得不对的就给指出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但不要动手,我一定不依。”然后拉着我的手放在婆婆手里,叫我乖巧孝顺,和睦相处,不要记挂他和母亲,好好过日子。后来说了什么我实在听不下去就跑了出去,冬天的汉中还是很冷,我站在宾馆过道尽头的窗前,大开着窗,任寒风在脸上身上肆虐,泪流满面。回想当天公公虚伪刻薄的言语,对父亲的阳奉阴违不尊重,父亲始终只字未提,那么耿直的人,绝对会不留情面,可他非但没有发火,反而全程笑脸相迎,他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忍下了所有的委屈呀。当我生了孩子,生活乱如麻,父亲让母亲过来帮我,自己在家饥一顿饱一顿,全然无所谓,他是希望我幸福的,然而我却总让他担心,往后也许会更担心了吧。
今年八月,母亲腿疼,做膝关节置换手术,哥哥因公事在身,来不了,手术同意书都是父亲签字,从手术前检查到手术再到出院,半个月时间,父亲全程陪同,我和妹妹让回去休息,他只一个晚上回去洗澡换衣服,第二天一早便来,再不回去了。母亲长期身体不好,手术后,除了腿疼,还有其他状况百出,使人措手不及,我一刻不离近旁伺候,父亲还总不放心,在过道睡着,半夜里过来两三回探望,或给母亲揉揉脚,或让我去睡会儿,等到出院,他已瘦了一大圈,脸色很不好,可又总说把女儿辛苦了,他什么也没帮上。母亲出院后,考虑到家里有门栏和台阶,不利于康复,我们商议将母亲留在兰州,妹妹工作繁忙,我也要回汉中,只好父亲照顾,走之前,我特别不放心,因为他从来没伺候过人,更没做过饭,于是,千叮咛万嘱咐,直到他听烦了赶我走。回来后,每天发视频,手机总在母亲手里,父亲不是忙着给母亲洗脚洗衣,就是做饭打扫卫生,或者辅助做训练,细心周到,完全不输于我和妹妹,母亲为此也是感动不已,心情大好,我也便略安心了。
如今,母亲已能自己行走,偶尔还能煮个饭,父亲便回家照顾八十岁的爷爷奶奶,年老总多病,又值冬季酷寒,头疼脑热,饥寒冷暖,事无巨细,他都得亲力亲为,操心担待,地里还有活要做,早出晚归,每日劳苦,晚上便早早睡下了。我看见明显是黑瘦了不少,可他总说一切都好,叫我管好自己和娃,勿要挂念。昨日下雪,突然很想家想父亲,年关近了,是该准备回家了,今年,我就在自己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