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我们期末考试那天,大雪依旧下得酣畅淋漓不留余地。破旧的教室冻透了,窗棱上糊的棉纸被寒风一遍又一遍热情地舔舐着,风卷着雪花打着旋,似乎哪哪都钻到了,每个人都冻得嘶嘶哈哈呵着寒气跺着脚,小脸蛋冻得通红,只听见吸溜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老师也无奈的骂了一句脏话,擤了一下鼻涕,顺手抹在鞋底,抬脚出了门。临出门时,他还叫上了小杏。
不一会儿,小杏抱着大捆柴火走了进来,老师胳肢窝里夹着一只洋铁桶,两人忙忙活活把火生起来,男娃们大声欢呼起来,有人吹起口哨,女娃们矜持地把冻得肿成小面包一样的小手从棉筒子里抽出来,开开心心鼓起掌来。这下好啦,不怕考试时候,手冻得木木的捉不住铅笔了。大家忙着削铅笔、找橡皮,没人注意,小杏一直蹲在铁桶边上,默默添柴拨火,烟弥漫开来,看不清她的低垂的眉眼。
这次期末考试估计是我这一生最奇葩最难以忘怀的考试了。整个密闭的教室瞬间被浓烟充满,大家答了一会试卷,开始有人忍耐不住咳嗽起来,一时,咳嗽声、擤鼻涕声、打喷嚏声、铅笔写字的沙沙声响成一片,我们像一根根腊肠,被浓烟反复熏烤,可是,没听说腊肠还需要答卷子啊。烟熏得人头昏脑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可人人又都贪恋大雪严寒里这点温暖,并没人说要把火熄了,这样答题就全靠本能了。不知道熬了多久,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之前,终于强撑着一口气把卷子交了,昏昏沉沉也不知道答的什么。这真是一场有味道的期末考啊。
考完语文数学两门,天光尚早,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小杏:“你咋不考试,干啥去拾柴火呢”。小杏讷讷:“老师说俺能识字就行,考啥试,浪费一张卷子”。她低下头,黑头发上落了一层细细的柴火余灰。我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拉着小杏坐好:“我来出题,给你监考吧”。小杏抬起头,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她端端正正坐好,抬头望着我。
我在作业本纸上写好一行拼音,告诉她,这是看拼音写生字。她握紧铅笔头,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起来,火已经熄了,人也走光了,教室里重新恢复一片冰冷,我只能不停蹦跶着给自己取暖。等她答完,我又写了几道加减法,小杏兴兴头头沉浸在答题中,她那两条杂乱浓密的眉毛紧紧皱起来,死死盯着那页薄薄的作业纸,好像要看出个窟窿来。两道题,一个小时,她才艰难答完,满怀期待把“试卷”交给我。我从书包里翻出我那做中学教师的父亲批改作业用的红墨水笔,认真改起卷子来。
她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将我望着,像一只求表扬的大狗,硕大笨拙,无处藏身。五道数学题错了仨,两道看拼音写生字题错了一道,我大笔一挥,给她写了个大大的“80”。告诉她,大部分题目都答对了,就错了一点点,所以扣了点分,总分是八十,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她一把抢过“试卷”,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小心折好,放进蓝布碎花对襟棉袄的内袋里,开心笑起来,大嘴几乎咧到耳朵根上。我也笑了。天微微黑了,像一口大锅扣在绵延雪白的大地上,我们相互扶持,踩着厚厚一层积雪,嘎吱嘎吱像一首交响乐,奏着童年的美好与快乐,没有一个音符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