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义河不偏不倚,如太极分两仪一般,将原本一个小村庄分成两个小小村。
在很久以前,这条河原来叫向阳河,两个村庄祖上是对同胞兄弟,后来起了争执,其中一位就跑到河的对岸立家,两兄弟约定:以河为界,老死不相往来。这样久而久之,便换名“绝义”了。
九岁的瑶不知不觉就踱到了这条宽宽河旁。
夜幕悄悄降下,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泻向大地,万物隔了层纱般朦胧,周围虽然蛙声一片,但她却感觉格外静谧。这样的静,带动着她本不安静的心也一起安静。
她上身前倾,左右看了看河畔密集的芦苇荡,似乎确认没人,她才敢小心地靠近河岸。
河水很清,月亮落在里面,能看见几条鱼苗游来游去。她两手拄地趴着,伸长脖子去看,却看见了自己一张稚嫩的脸,不由童心大起,把河面当成一面镜子,朝里面的她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笑了。
她干脆脱下鞋,坐在岸上,慢慢把两只脚放入水中。水托着她脚掌,而后漫过她脚背,一股清凉霎时传遍她全身,使她浑身忍不住地一阵哆嗦,她的忧郁,也随着这一阵哆嗦一起烟消云散。她开心地用脚一上一下拍打水面,自我嬉戏。
“啪,啪,啪……”溅起亮闪闪的水花,水面涟漪泛起,湖光霍霍,揉碎了河中雪月。
“谁!?小偷吗?”
对岸芦苇荡中突然传来一男孩的质问声,她冷不防被吓得人一颤,忙不迭收起水中的小脚丫说:“我才不是小偷呢!”
“你不是小偷,这么晚到这里来干嘛?”男孩问。
“嗯……”她凝眉,眼珠子左右转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问,“那你来这干嘛?”
“我爹喝酒去了,让我在这里看船。你呢?”男孩最后不忘追问。
“我……我是小偷。”她脸红地低下头,声音像泄了气似的小了很多,“不过我不是偷船的小偷。”
“那你偷了什么?”
“枣。”
“枣?”
“嗯。”
“那你是怎么被抓到的?”
“她问我,我就承认了。”
“啊?”男孩觉得不可思议,“干嘛不说个慌呢?”
“我不会说谎……”
一阵沉默。
突然,彼岸亮起一盏渔灯,烛火迎风舞蹈,光亮在男孩脸上一明一暗交替闪动着。
她隔着一丛一丛芦苇,模糊地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般稚嫩的脸庞,只不过肤色黝黑。她看见他光着膀子,瘦瘦地站在船头,一手提着渔灯向这边照来,两只眼睛费劲地在黑暗里摸索着自己的身影。
他又把灯放在船头,拿起一根长蒿刺破水面,将船向她撑来。
他吃力地撑着,嘴里跟着嗯哼,木船就开始像蜗牛一样在水面上蠕动。船头推开芦苇,推起波浪,一层一层似褶皱向前方波散开。月光之下,湖面顿时有万条银丝在回旋扭动。她从未见过这种景致,所以看得很出神。
“停——”
她缓过神来,想起村里老人曾反复跟她说过,河对岸的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恶狼变的,便赶忙叫了出来,可船已行得很近了。她打量着他,心下疑惑:他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恶狼?她也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话,于是说:“就停在那儿吧。”
男孩听了,停船,抛锚,盘腿左在船头。她也再次把脚小心地放入河水里。
他看见一张白皙的脸,乌黑且亮的刘海刚好齐眉,眼睛又圆又亮宛如琥珀,月光透过她长而弯的睫毛,一上一下,留下七彩的光斑。
“真的好美!”他看得呆住了,嘴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哪儿美?”她问,以为他说的是这河畔的夜景。
“啊,额……”他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挠挠后脑勺,扯开话题,“对啦,你叫什么名字?”
“瑶,你呢?”
“我叫源。呵,好,遥远呵。”他说出来才觉得自己这个笑话有点冷,又呵呵了几声,好在她会意,跟着笑了。
“我们交个朋友,可以吗?”他问。
“可,”她当然想有个朋友,刚想答应,却想起一件事,眼神就像熄了灯,转而低头喃喃自问,“——不可以呢?”
她想起的是母亲对她讲过很多遍的故事:从前,村里有位姑娘爱上了对岸的一个小伙,但祖上早有规矩,两岸人不能往来,更不能联姻,于是他们就被村子除名,赶了出来。
她不想再被村里人骂,也不想离开村子,离开家,所以胆怯不敢答应。
“源儿——”
这时,彼岸又传来一个男人粗犷地吆喝。
“是我爹。”他对她小声说,随即站了起来,向后招手喊道,“爹,我在这儿呢。”
“你去对岸干什么!赶快回来!”
“我……”他要说,但瑶摇头,用眼神央求他,不要把她说出来。他怔了一下,改口说:“没什么,一个人无聊玩玩。”
“不是跟你说了,那边都是贼,快把船开过来!”
“好嘞!”他看着她,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挥舞着长蒿把船撑了过去。
夜的凉意透过她淡蓝色的衣衫,她将脚收起、抱紧,下巴放在膝盖骨上,时而有风吹来,撩起了她额前刘海。她瞳孔里闪烁着期望和疑惑,注视着彼岸人去灯灭。
蛙声止了,月隐去了,一叠叠浪纹也被时间慢慢抚平了,一切又恢复成她刚来时的样子。
河面铺满星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