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爷离开我们很久了，以前在老人的口中知道这是个地主的儿子，心里始终觉得这么一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老混蛋咋就能活这么久？

好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终于参加了三爷的葬礼。那个葬礼是我见过最热闹的葬礼，在那个快乐的氛围中，我看到每个人都像乐开了花。有三五成群拉家常的，有一桌一桌打麻将的，有高谈阔论大摆龙门阵的。就连三爷的三个儿子，我都没有见出他们面露悲色。所以，我当时就以为，看来这个老不死的走了，是值得庆祝的一件事，也很佩服他几个儿子的觉悟，一阵感慨。还想过，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喝劳动人民鲜血的爹，我也要把他的葬礼当喜事办。可没想到，当我长大一点，才知道一种葬礼叫“喜丧！”

如今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又开始怀念起，那个远去的三爷。

三爷之所以叫三爷并不是因为他在家里的排行。他爹是我们那的土财主又土财主的传人，家里腰缠万贯，却也饱读诗书。只不过最可气的是三爷他爹取了七房姨太太，却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生下他来他妈当夜就死了。所以，七个姨太太也都把三爷视如己出。在这样的氛围下，虽然没有亲妈，但也没少妈。三爷他爹就害怕这孩子长大了，脾气收不住，脱了缰就拽不回来。才给他起了个叫“郝三”这么个名字，是希望他凡事能“三思”，即思危，思退，思变。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郝财主的愿望算是落空了，郝三还是没能成为他爹希望的那样一个人。这倒不是说他泼皮无赖，偷奸耍滑，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只是，他在二十岁前干的那些事，的确让人拿他没有办法，要不是有个财主的爹，估计早被人剥了皮。三爷叫三爷，那是四十岁以后的事了，而且是五里十八乡的人见了他都叫他“三爷。”

我爷爷在解放前一直是三爷家花园里的一个园丁。我爷爷说，三爷家的花园可大了，光是园丁他也只是十八个当中的一个。那些洒水的，施肥的都还不算呢！但是，这些包括后来我对三爷了解的那些事，在三爷死前，也就是我十二岁之前，我爷爷从没跟我说过，别人也没有。但自打三爷死了，这些故事就像豆子下坡搬滚到我的面前。使我特别想去一趟三爷的坟里，问问他，他们说的这些都是不是真的。当然，这是永远都不可能的的事了，我只能一一写下这些故事，留得日后黄泉相问。

二

三爷的故事要是从二十岁开始说，说到八十八岁去世，那显得就没有意味了。所以，我们从八十八岁往二十岁说，就会觉得不一样。

十二岁那年，我是最后见到三爷的人。不过在我们孩子的口中，叫的时候，都在三爷的“爷”后边还加了一个爷。

那天，我路过他家门前，看到他站在门口，穿的是深蓝色布做的中山装，每一粒扣子都扣的很仔细，脸上刮的也很干净。瘦瘦长长的立在那里，靠着门框。他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的袖子里，就像是还没有过完冬天的模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四月天他怎么还这副打扮，就怀疑他已经是一个老糊涂了。但这对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过路而已。

我刚走过他的面前。突然，他叫了我的名字：“连生。”声音虽然很弱，但我知道这是在叫我。因为我哥出世后，第十一个月我就来到了这世上，所以我爸就给我取了个“连生”的名字。意思是连着生的。我本不愿意回头，我很少和这个老头打交道，也不明白，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将要和八十八岁的老头说什么。就继续走，不理他。

但，他又叫了我一声：“连生？”

虽然我不喜欢这个老头，我还知道大伙都不喜欢他。但我妈告诉我待人要有礼貌，只要别人没有不尊重自己，自己就要礼貌待人。没办法，我回头了。

“干什么？”我说。

“你过来。”三爷一边说，一边把一只手从袖笼里掏出来，向我招呼着。

“有什么事吗？”我走过去问。

“你进来，我有一样东西给你。”他说着，拉我的手。

我第一时间用力的倒退说，什么东西，我妈说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不碍事的，这可是个好东西，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啦！”说完，他停下来，看着我，等我考虑。

我不知道到底这个老头为什么突然要给我什么东西，但本能的好奇驱使我似乎很难拒绝他。

我说：“那你拿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他笑了，说：“不成，不成，三爷爷老了，抱不动。你跟我进去自己抱吧。”

我听了他这么说，内心一下子止不住的激动。我想，居然有这么多东西，会不会是武林秘籍，练完了可以来去无踪，金刚不坏的那种？于是，我就进去了。

这是我十二年来第一次进入三爷的卧室，这个卧室并不大。屋子中间是一张床，两边是柜子，一个衣橱，一个书桌。靠里边墙角有一个尿桶？除此而外，别无他物。但屋子里很整洁，不像一个八十多岁老头的卧室，倒像一个四十岁而居孀的女人的卧室。

进去后，三爷在那张很老的竹子打就的床头下方，蹲下，伸手进去摸。然后拖出来一个箱子，看着我说：“你看看，就是这个箱子。我把它和里边的东西全送给你！”

我藏不住脸上的笑容问：“三爷爷，这里边什么东西啊？”

三爷说：“抱回去吧，回去就知道了。不过你得答应我，无论里边是什么，你都要把它装进自己的脑子里！”

听了这话，我有些害怕。我都不知道这里边是什么，我怎么知道能不能装进脑子里呢？可是，如果现在不要的话，要是好东西，岂不要后悔一辈子。就决定，先答应下来，反正装不装那是我的事。

“好，我答应你！”我拍着胸脯说。

三爷捋了捋胡子，又笑了，说：“虽然我知道你在骗我，但这也不重要了，反正我也要走了。”

“我没有骗你，三爷爷，我说的是真的！”说这话时，我的脸略略有些发烫了。

“好，我相信你！抱过去吧”他拍了拍我的头。

我抱起箱子，发现特别沉。完全超出了一个十二岁孩子可以承受的重量，当时想，这要是铁皮啊石头啊，我就完蛋了，我可怎么塞进脑袋里呢？都说这老头不是什么好人，他会不会害我呢？但想到会有惊喜，我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搬起了箱子。刚走出门，我突然想起三爷说他要走了的话。转过身问：“三爷爷，你说你要走吗？去哪啊？”

“很远的一个地方，一个人一生必须去，但只能去一次的地方。”

“那我也要去吗？”我好奇的问。

“你也要去。”

“我去了就不能回来了吗”我最关注的是这个问题。

“不能！”

“那我不去了！”我很固执的说。

三爷再一次笑了，说：“你现在想这些还早，回吧。”

我走了。我很开心又很郁闷的往家走。本来很短的路程，我走走停停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到家。一回去，我把箱子往门槛上一放，就大口大口的喘气。我妈突然走出来，指着箱子问：“这什么呀？”

“三爷爷送给我的，他说他要走了！”

我妈自言自语的说“三爷要走了？他这么大年纪能去哪？”

又对我说：“那你也不能随便要人家东西，人家有儿有孙的凭什么给你，以后他们跑来吵吵怎么解释的清。快点给我送回去！”

我很不情愿，跟我妈争了半天，最终失败了。

没办法，我又搬起那个箱子，往回走。我这一路用的时间更长了，可能有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三爷的门前。门是关着的。我在外面敲门，说：“三爷爷，我妈不让我随便要人家的东西，你送我的这箱子，我给您还回来了。”并没人应。

我轻轻推开门，伸头进去看，发现老头坐在屋子中央，闭着眼睛，不理我。我想这老头真是怪，难怪人家讨厌他，明明在屋里，却不应人。我一下推开门，走到他旁边，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可他还是不应我。我推了他一把，他还是不理我。我一下子想起电视剧里人死掉的情景，把手缓缓伸到他的鼻子旁，连忙又缩了回来。

三爷死了！

我慌忙跑出来，在门口朝着村子大喊，三爷死啦！快来人啊！三爷死啦……

很快，陆续的，人们都聚了过来，他的三个儿子也来了。我跟他们一起看着三爷，他端坐在屋子中央，脸对着大门，两腿自然弯曲，两手放在小腹上，一只搭在另一只上面。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死人，就像在打盹一样。

大伙都在忙活他，我又想起那个箱子，就走过去，想打开来看看，看看里边到底是什么。我扭开那些锁扣，打开箱子一看，竟发现里面全是书，很老旧的那种线装书。我翻开一本看到的字都是竖着排列，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我不认识的字。看完这个，我很不开心。我在心里诅咒刚死的三爷，这让我怎么装进脑子里？我只上了一年半学。要是什么武林秘籍，英雄拳谱，我还有点把握。我一生气把箱子一扣，回家了。

三

1949年那一年，三爷六十岁。那时候我爸还没出世，所以我也没出世。但就是那一年，三爷砸了自己的药铺，从此不再治病救人。他烧了墙上挂满的锦旗和匾额。无论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悬壶济世”，还是“医者仁心”，一概烧完。听说，大火烧了有好几个时辰才灭。还有那些中药，他让村里人都来自己家拿一些简单的药回去。比如灵芝，三七，桔梗，人参什么滋补的和治疗伤风感冒之类的药。其余的，怕大家拿回去不懂药理，随意搭配，弄出性命攸关的事就不好。他把它们全部抛进了池塘里喂鱼。结果那年年底，渔夫们抓上来的鱼个个都比往年的鱼大的多。有人还抱怨说：“这药给鱼吃了真是补啊，不过可惜了！”一个妇女说：“可惜啥？鱼吃了药，你再吃鱼，补上加补啊！今晚上回去对你老婆可悠着点！”说完哈哈大笑。

“你还是叮嘱叮嘱你男人吧”那人说。

大伙正在笑着时，三爷过来了。他抓起一只鱼，看看眼睛，肚子，尾巴。然后又抓起另一条。站起来说：“这鱼不能吃！”

“不能吃？长这么好的鱼怎么就不能吃了？”有人问道。

“这鱼长的大，没错。可这鱼吃了我抛的药，全身上下算是毒，吃了，会要命的！”三爷焦急的说。

“那谁他妈让你往里面倒药，这些鱼，你全拿回去炖了汤自己喝吧！”一个人愤怒的叫嚷着。

“对不起，乡亲们！我当时没考虑这么多，对不起！”三叶很歉疚的回道。

大伙看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只有任一堆鱼躺在干岸上等死发臭，吃是吃不上了！

只有老万家的万小彬偏偏不信，偷偷的揣了两条鱼回去下了锅。煮熟了以后，他让孩子和老婆别吃，自己先尝尝，试试有没有问题。用筷子夹一块上来，吹吹，往嘴里一放，那个鲜劲是万小彬从来没有尝到过的味道，太美了。！

他老婆问：“有毒没！”

万小彬一下捂着心口说：“不好，果然有毒！”说完就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双手捂住钟楼，面部扭曲。

他老婆和孩子瞬间吓傻了，都在那哭。还说：“三爷都说了，不能吃，不能吃，你偏要吃，现在你死了，我和娃可怎么办啊？”

正哭着，万小彬一下子站起来哈哈笑着说：“我逗你们玩呢！这么鲜的鱼，怎么可能会有毒嘛！”

他老婆和孩子听了，没顾得上管“死而复生”的万小彬，一起扑向了锅边。

“他妈的，我估计这个老三鬼子想一个人独吞了这些鱼，才往池塘里倒药。这里边肯定有阴谋。说不定他现在正在扒鱼呢？”说完，他起身，看看锅里，发现锅已经空了。

“他妈的，被老三头耍了。走，我们去搬鱼。”跟孩子和他老婆说，并拿起一个大桶往门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老婆孩子喊肚子疼。他一转身，看到几个人在自己身后倒下，在地上打滚。他问：“怎么了，大东，二东，他妈！”

他老婆一边哼哼一边说：“不好，真有毒！”

“好了，好了，别演了，快起来，再不起来，鱼全被别人吃了。”他见他们并不搭理他，继续捂着肚子打滚。

万小彬说：“怎么，真有毒？那我咋没事呢！”

“可能，可能是，你吃的少。”他老婆说。

万小彬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说：“我去找三爷！”

“快点！”他老婆叫着。孩子们在地上滚着，嗷嗷的哭。

很快，万小彬来到三爷的门前，屋里没有声音但点着灯。他考虑不了多少，用力敲门说：“三爷，三爷，救命啊，救命啊，三爷！”

三爷不应。

万小彬来到窗户下，敲窗户说：“三爷，我们往日无寃，近日无仇。求求你开恩，救救我一家吧。我不该没听您的，吃了那鱼。”

窗户内，有人从床边站起来说：“我已经说了，从我砸铺子那天起不再治病救人。有什么病症，你们去找别人。我可是当着大伙的面发的誓，你当时也在场！”

万小彬很着急说：“知道，知道，三爷！可人命关天啊，这么晚了，您让我去哪找大夫，您大人有大量，发发菩萨慈悲，就破一次例吧！”

窗子内三爷的影子行动了，走到门前，拉开门栓。

万小彬像看到太阳一样，一下子奔过去，跪在三爷面前。

三爷拉起他说：“小彬，例我是不会破的……”

万小彬一听，哭了说：“三爷……”

“但是，人要救”三爷说。

万小彬抹了一把眼泪，喜出望外，问道：您答应了？

“那倒不是。但我可以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三天内找到七个燕子窝，把里边的的草扒出来，再找三斤鱼腥草加十六只刚刚破壳将出未出的小鸡放在锅里一起煮，然后喝下汤，吃了鸡，就好了。”三爷说道。

“行，行，行，我这就去！”万小彬起身就跑。

三爷叫住他说：“记住，三日之内必须找到。还有，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人，望你日后也和乡亲们说说，下不为例。”说完，关上了门。万小彬朝门里说“好，记住了，三爷！”撒腿就跑！

万小彬一家得救了。

但从那以后，三爷果真没有再给任何人看病。头两年还有人找他，但渐渐的也就对三爷的誓言妥协了，没人再来找他了。时间久了，人们也就忘了三爷是个老中医的事情。因为凡遇人求，他都疯疯癫癫，不是胡说八道，就是插科打诨。人们逐渐意识到三爷脑子坏了。所以才干了这么混的事，把药铺砸了，烧光了牌匾，倒光了药。三爷再也不是三爷了。他的意识时好时坏，时轻时重。

没过多久，我们乡开始了整风和反右运动。有人说该把三爷揪出来，整整，他的医术都是邪门歪道，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是人民内部矛盾的体现，得批斗。

可大伙都说：“老爷子都这么多年不看病了，而且现在傻了吧唧的，还斗什么斗！”

“是啊，你看看他那个样子，你批斗他什么？还不如去揪秀才张天云，还有那个以前在蒋政府当保长的老牛！”

“对，就饶了这老头吧。”

就这样，三爷迷迷糊糊的躲过了几次政治运动。听说隔壁几个村的中医先生不是被抄了家，就是被斗断了腿，还有一个上吊自杀了！尤其是文革开始了以后，三爷疯的更厉害了。谁也懒得再来管这个老疯子。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三爷在文革结束后这疯了那么久的病，突然就不治而愈了。开始已经说了，三爷配得上三爷这个称呼，那是他四十岁以后的事。六十岁以后虽然大家还叫他三爷，但已经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四

四十岁那年，三爷背着一个木头箱子，后面跟着三个孩子，年纪差不多。十多岁年纪，一时间看不出大小来。一进家门，让三个孩子跪下，自己也跪下说：“爹，我回来了。”

这时候他爹也八十多了，他听到声音站起来说：“是三儿吗？”这个时候郝三抬头看看爹，才发现爹已经瞎了。自己过去抱着爹说：“是三儿。爹！孩儿不孝啊！”

他爹摸着他的脸和头，痛哭起来：“你终于回来了，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了，没想到你还活着。”郝三抱着爹继续哭，无言以对。他爹也哭，哭了一会，突然不哭了，站在那。

郝三觉得奇怪，站起来，一摸脉，已经断气了。

那几天他爹的七个姨太太们哭的比三爷还伤心，毕竟一起过了几十年，说没就没了，搁谁都得缓缓。可自从见了他爹那一面哭过后，就再也没哭了。他爹下葬，安坟，他都是该跪的跪，该烧纸的烧纸，就是没哭。姨太太们低下议论：“三儿真是在外面待野了。”

三爷不管不问。

丧事结束后，三爷开始摆开门面，治病救人。但分文不取，凡是来求医问药的，全部无理由诊断送药。而且他医术高明，没多久远近闻名。既然不收钱，那就得自己掏腰包。三爷家大业大，也经不起这么消耗。几个姨太太看着没什么希望享福了，就各自带着行头回了娘家。之后，三爷就让家丁都散了，各回各家。也就是从那以后，我爷爷算是失业了。但三爷依旧治病救人，分文不取。久而久之，大家全部唤郝大夫为三爷了。

三年下来，救人无数，不求回报。人们不知怎么感谢，有送鸡的，送鸭的，送这的，送那的。但三爷一概不要，只是留下人们送来的匾额锦旗。后来治病的，有钱的就送快好匾，没钱的就送面锦旗。不多时，三爷家的大院就没处挂了。

三爷为了给大伙治病，是一笔很大的开销。直到他开始卖房子，卖田地，继续无条件行医。终于，他把他爹留下来的老宅子，全部变卖完，才开始向来看病的人收一些表示意思的钱啊，物啊什么的。

也就是这一年，共产党在这里建立了红色革命根据地，开始打土豪，分田地。可这个时候的三爷既不是土豪，也没有田地了。共产党派人下来调查，问当地老百姓，谁是地主？都说：“我们这只有菩萨，没有地主！”那些人很奇怪，一直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土地，居然没有地主。

而这个时候，三爷就住在了他后来一直住的三间小房子里，逍遥的很。

五

三爷四十岁那年回来的时候，把我们村的人吓坏了。没人想到这个混世魔王二十年后居然又回来了，想想二十年前的种种，大家就做好了没好日子过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二十年把一个人锻造成了这般模样，改头换面，成了神医不说，还济世救人，慈悲为怀。可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纨绔子弟，街头巷尾聊的更欢了。

“那时候，可了不得了！小王八蛋仗着有财主老子七个妈，以为天下都是他的来。我记得他那时候把小姑娘抓住就问她们，知不知什么叫鸡巴？弄的那些姑娘都不敢出门呀！”

“你这算什么！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他背着他爹拿了一袋子大洋，去了镇里的妓院，问老鸨要了十二个丫头。想破头你们都不知道他叫这些姑娘干什么。哈哈！他妈的，就为了摸摸那些妓女的肚子，看看是不是像电影里说的，女人的肚子跟天鹅绒的地毯那样柔软。那时候，可才十六岁啊，你说混蛋不混蛋！”

又有人抢着说“有一阵，我们村家家户户闹鬼，搞的全村人心惶惶。村东头的老吴就被吓的中了邪，现在还是那样呢！其实，哪有什么鬼，也是这小子，三更半夜不睡觉，到处装鬼吓唬人！”

……

二十年前的三爷就是这个样子，没完没了的瞎胡闹。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人，才开始停止这些活动。

那天，他在街上走，一个乞丐问他：“可不可以给他口吃的。”

他一甩手说：“有吃的，但凭什么给你吃啊！”

乞丐想了想，笑着说：给我口吃的，我给你指条通晓天地人伦的路走。

三爷一想，这个有点意思。但又一想，觉得不对就问：知道天地人伦你怎么还在这当乞丐啊？乞丐说：当乞丐就是我这一世的命，就算我再通晓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三爷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从口袋掏出一枚大洋，放在嘴边吹了一下，咣一声后，扔了过去。掉在地上，响声悦耳。乞丐看也没看一眼钱！对三爷说：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

三爷凑过耳朵。

乞丐说……

说完，三爷问：此话当真！？

乞丐说：项上人头担保！

三爷二话没说，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送给乞丐，转身回去了！回家后，他收拾好行李，去书房见过他爹。看到爹正在拿着算盘对账，进去后说：“爹，孩儿向您辞行来了。”

他爹抬起头，放下手中算盘，问：你要去哪啊？

“离开这，向东一直走，遇到的第一百零八个白胡子老头，然后拜他为师，二十年之内不能回家！”他爹站起来问：“谁告诉你的？”三爷觉得要是说，是个乞丐，他爹一定不相信，他就说：是一个长相非凡，打扮绅士的男人。

他爹想这孩子脾性顽劣，村里人也被他伺候怕了。让他自己出去锻炼锻炼，挫挫他身上的锐气，戾气也好。过不了几天，苦头吃够了，指定就回来了。

他爹故意说：“当真要走？”

“嗯”！他坚定的应到。

“那好，再等两年吧。如果你一定要离开，那就等二十岁以后吧，从那以后，今生今世你都将只做一个游子。”

三爷当时并不知道他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好在他爹同意了。他原本以为他爹就这么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不会放他走，虽然现在得延迟，但也不远了。

这一年，三爷十八岁。

……

二十岁很快就到了，走的那天，他爹只送他到门口。他上了马，走一截，回过头来，他爹已经不在门口。他转过身来，叫了一声“嘚儿，驾！”出发了！。

他走后他爹在后院摆了一桌宴，侯着一个人。

这人来时，众姨太太一看，这个男人长相非凡，打扮绅士。三爷的爹一看到他，忙起身迎上去：“潘老弟，两年不见，别来无恙啊！”说完哈哈大笑。

“郝兄，令公子走了吧？”说完站起来！

“你呀你，多亏了你演的好，编的好啊，才骗走了他。他那天回来跟我说，往东一直走，遇到第一百零八个白胡子老头，就拜他为师，还说什么二十年不回来……”话还没说完，他爹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来人却愣住了，他说：“不对啊，郝兄。我和他说的是他和你相生相克，有你无他，有他无你，为了彼此相安无事，去北边找一个叫郑斌的人，跟他学医！去南边找一个叫李三金的人跟他学八卦五行，没有二十年恐怕回不来。我是这么说的。”

他爹一听，说：“无妨！他可能是怕这么说伤着我们父子感情，好在他离开了嘛！再说了，郑斌和李三金都是你的朋友，又都是出了名的大师，不怕日后找不到他！”

那人想了想说“也对，那就先恭喜你啦！三儿日后必成大器啊！”

“过奖了，过奖了，眼前还看不出个结果，走，去喝一杯！”

六

郝三是记着那“乞丐跟他说的话，去北边找一个叫郑斌的人，去南边找一个叫李三金的人。可自从骑着马出了家门，压根就不知道什么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四处打转时才后悔书到用时方恨少，欲辩东西已南辕啊。

他骑着马，走啊走，一路走一路问。天黑下来了，他在一家人前停下来，上去问可否借宿。这时出来个须白华发的老人，那老人六十岁上下年纪，看了一眼借宿的年轻人，不禁大喜。对屋里叫了一声，说：“夫人，快快，准备饭菜！”说着拉着郝三的手进了屋。而直到此时，这刚好是他遇到的第一百零八个白胡子老头，老头家住在长江出海口的边上！只是，郝三并不知道这一切，也不知道他爹布的局。他爹也就此不知道儿子去向。

三爷在那人家住了一宿，起了个大早。看到老人正在庭院洒扫，伸了个懒腰，走过去向老人辞行。老人放下笤帚，说：你不必走了，你已经到了。三爷听了很是疑惑，大惊下便问：莫非您就是郑斌郑先生，请受晚辈一拜。说着就跪了下去。

老人看着他，并没阻拦，也没有拉他起来。只说：我不姓郑。

“那您是李三金李先生？”三爷又问。

“我也不姓李！”老人回答。

三爷一听既不是郑斌又不是李三金，我他妈下什么跪？就起了身问：“那你为什么说我已经到了？”老人家笑了，说：“我虽然不姓郑不姓李，但这两个人我倒是都认识。”

“那你可以告诉我，怎么找到他们吗？”三爷忙着问。

“你为什么要找他们？”老人反问到。

“我要和郑先生学医，和李先生学五行八卦，日后通晓天地人伦，匡扶天下之倾颓！”三爷很豪迈的说了这番话，自己都觉得好痛快！

那老人看了看三爷说：“小伙子有志气是好事，可切莫被自己骗了。但我看你一片赤诚，这样吧，你拜我为师，郑啊李啊，你就不用找了。”

三爷很不高兴的说：“我为什么拜你为师？你有什么本事？”

老人说：“二十年前从我这个门走出去两个人，一个叫郑斌，另一个就叫李三金。他们每年八月十五到我这个院子来，喊我一声师傅！”

三爷听到这，一下子慌了神。心想，没找到驴，到碰上了马，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啊。立刻又跪下去，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喊师傅还是喊师爷。就问了句：“敢问您高姓大名。”

老人说：“名字不重要，他们叫我‘董听风’，你就叫我师傅吧。”

三爷给他磕个头说：“是，师傅！”

老人继续说：“我这一生要收三个徒弟，原想着十年授一徒。但没想到二十年前一下子让我遇见了两个，我根据他们的天资禀赋，分别教了他们医和术。共用了我十年时间。这十年来我一直在等最后一个人，直到昨晚我才遇见了你。”说完看着三爷。

三爷喜出望外，但并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就问：“师傅，为什么是我呢？”

董老先生说：“我这身本事，不是谁都可以学。有几个规矩，少年得志不学，父母双全不学，满腹经纶不学，布衣百姓不学，而且还要满足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天资聪颖，慧根独到。最重要的是你我有缘，你左右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一块胎记，大小相同，长相一样，颜色深浅别无异同。”

三爷说：“的确，的确如此！”

老人哈哈笑着说：“起来吧，起来吧。从今往后二十年，你都要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三爷问：“为什么是二十年，您刚才不是说十年即可？”

“那是他们，你必须二十年！”董听风说。

“是不是因为我比较笨？”三爷问。

“不是，恰恰相反，我要用二十年时间，把我平生所学全部传授与你，也不枉今生啊！”三爷既惊且喜，只是伤感于二十年之内不能父子团聚。

三爷二十岁开始学艺，四十岁方才习得真传，一天不少，一天不多。

一天早上，三爷看师傅没有按时起床，便进屋去看看。推开门发现师傅躺在床上，他喊了声：“师傅，该起床了！”

师傅没说话。三爷走过去，一看，师傅的身体已经冰凉了。仔细一算，这一天刚好是他二十年前来到这的那个日子！三爷知道这一天早晚得来，但相伴二十年，情同父子，遂而一阵痛哭。

安葬了师傅后，三爷准备回乡里。

路上他记住师傅的叮嘱：“你在回去的路上。必须找到三个孩子，他们生性顽劣，无父无母，但都是家道中落或是突遇变故之人。找到他们后，让他们认你做爹，但你今生不能再娶妻纳妾，不能有非分之想。然后把你这一身本事分别传与他们三人，但不可为外人道。”三爷一一记下了这些，路上一边往家赶，一边找这三个孩子。没想到，一切都如师傅所料，三个孩子很快便找到了。并叮嘱他们认自己做父亲，如何如何。

也记得师傅说的：“你虽天资聪颖，可开智太晚。所以你回去后不可开馆算命，不可捕鬼弄神！”三爷问：“那我学了二十年为了什么？”

“我已教了你通晓天地人伦的本事，并不曾食言。但你只能看自己，不能看他人。现在你只是学而不能用，离开这里，就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你回去只能行医救人。而且要把家财散尽，方能赎尽祖上罪过！”三爷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师傅收徒有那么多规矩了。

当我知道三爷的这些故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的三个儿子。但自从三爷去世后，这三个人就纷纷出了国。至于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我一概不知。

而之所以又怀念起三爷来，是因为前几日出差，出了一趟门。在当地一家博物馆的玻璃窗看到几本书，而那几本书我分明记得就是我十二岁那年，三爷送给我的那个箱子里一摞书当中的一部分。这时候，我后悔不跌。但我又一想，三爷难道不知道这个结局吗？如果他知道，干嘛送书给我？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2016／5／30／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