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号  夜

7点多，我还在澳门，刚坐上去关闸的赌场大巴，这时表姐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我都没接，打算回到珠海再回拨。

回关闸的路上，我翻看今天在澳门拍的各种各样好看的建筑，有古典的红，有甜蜜的粉，有天真的蓝，有清新的绿。

我好好地把今天回味了一遍，因为想明天去医院探望你的时候告诉你，我是怎么一个人不靠导航去了那么多地方，我都吃了哪些经典的美食。

想告诉你，我去了很多漂亮的教堂，在里面虔诚地为你祷告，希望奇迹可以发生在你的身上，猜想你听到了应该会欣慰地笑一个。

想告诉你，我在官也街发现了一家西班牙菜餐厅，等我以后学好西语后，我要带你去那家餐厅吃西班牙菜，我要用西语点菜，让你吃得自豪。

8点左右，我从澳门回到珠海，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表姐再次打电话过来，这一次我接了，电话那头的表姐很着急地跟我说你现在很严重，已经从医院转回到家里了，她今晚立即开车把我送回家......

电话这头的我，脑子没有发愣，而是一个劲地胡思乱想

很严重是什么意思？我还能见到你吗？

从医院转回家里是什么意思？

今晚回家又是什么意思？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吗？

我不敢想了，我怕，我很怕。

我怕我想到的坏结果是事实，我怕我会在公交车上突然大哭，我怕我已经失去你了，我真的很怕。

同时，我又在做各种无力的抱怨

为什么我没有哆啦A梦的任意门？

为什么公交车开得那么慢？

为什么我要今天去澳门？如果我昨天就回家，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

之后回到宿舍，我很着急地问阿姨拿封条，很着急地飞奔上楼，一边跑一边理清思绪，我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收拾行李搞定一切。

收拾东西时，我冷静几秒后又慌忙几秒，心跳越来越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我一会问自己还有哪些东西忘了拿，一会又骂自己忘了又怎样。如果不是有意识地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我可能会瘫坐在地上。

最后迅速拉闸关灯封门后，我拖着行李大步大步地走到楼梯口，左手挎着包，右手提着行李箱一口气从四楼下到一楼。整个收拾的过程我花了15分钟，但我希望更快，我希望我昨天就把行李收拾好了，我希望昨天就回去了。

坐上表姐的车回家，已是9点。

回家的路上，我把眼镜脱了，闭着眼睛告诉自己要往好的方向想，心里碎碎念地鼓舞自己一定会没事的，可是好难啊！总有几个刹那，我被迷茫失落绝望恐惧的魔鬼掐住了咽喉，被自己的理性捅穿了迷惑自己的脆弱安全感。我甚至不想回家，不愿意接受未知的事实。但我又想马上见到你，给你分享我今天在澳门的吃喝玩乐。

我似乎就在崩溃的边缘。

终于，到了。表姐把车停在街口，让我一个人先走回去，她说她等会和其他的表哥表姐一起进去。我觉得有点奇怪啊，但没多想。

于是，我背着小包，左手挽着大包，右手拉着行李箱，一个人走回家，没有跑。但我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周围安静得有点可怕。

走到转角处，看见家门口了，可是门外聚集了很多人，我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我依然抱有希望。我没有情绪激动，还是一步一步走到家门。

这时，弟弟和姑丈走过来帮我拿下大包小包，四伯娘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臂，叫我曲着膝盖走进家里。

走进第一个门，她叫我喊“妈妈，我回来了。”我突然说不出话，发不出声，感觉脑袋是空的，我无法支配我的嘴巴，我的喉咙，我的情绪。气虚无力地说出“妈妈”这两个字后，我停了几秒，才用力地把剩下的字也说出来。

走进第二个门，她又叫我喊“妈妈，我回来了”，这一次，我说得更困难，声音里已有哭腔。

进到客厅里，看见墙挂的春联没了，家具没了，有的是一副低温水晶棺，一张铺在地上的席子，一个空的大花盆，一叠纸钱。但我依然抱有希望，我以为你还在房间里，于是我曲着膝盖向房间走去。

但四伯娘用力拽住我的手臂，把我的身子侧向另一边，带着我走向席子，和我一起坐了下去。我傻掉了，彻彻底底地傻掉了。原来你已经躺在水晶棺里了，我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我连你最后一句话都听不到了，电视剧上生离死别的遗憾现在猛地砸在我身上，我很痛，很痛。

坐在水晶棺面前，四伯娘又叫我喊“妈妈，我回来了”，我这次真的喊了，不再是用力地说出声而已。我抖着肩膀，对着面前躺在水晶棺里的你大声地喊了出来，每一字都大声清晰地喊了出来。

这是我19年以来，第一次哭喊得撕心裂肺。

一旁的姑姑抱紧了我，摸着我的头，哭着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但我多希望，抱我安慰我的不是姑姑而是你，就像我小时候跟你闹别扭哭一晚上，从声音洪亮哭到声哑，从甩手踢腿哭到汗流浃背。你会在旁边看着我哭，我哭多久，你就看多久，中间还会揭穿我的计谋，说我明明声音都哑了，还是不认输一直哭。虽然如此，到最后你还是会哄哄我，拿毛巾给我擦汗，或抱我或拉着我到浴室给我洗澡。我每次这样哭喊闹别扭，你就每次都这样哄我，每次都这样。

这一次，我哭了喊了，没有闹别扭，想要你哄哄我抱抱我。但从今以后，我就真能想想了。

等我缓过来后，看了看四周，发现很多阿姨都在伤心地流泪。也许是我刚才悲惨可怜的哭喊，惹得她们都哭了。

过了一会，表哥表姐们来了，他们哭喊了几句，之后看着水晶棺里的你沉默了很久，流着泪默默地伤心，安静地接受一个沉重的事实。我坐在席子上，也默默地伤心，还默默地发呆，尚未能接受这个我曾想到过的坏结果。

表姐跪着沉默流泪，给你上了香后转过身来对我哭着说了一句“你要坚强，知不知道啊？”她的脸很花很陌生，五官近似狰狞，眼泪肆无忌惮地流向各处，表姐为你伤心的样子，我几乎认不得是她。

我要坚强，我当然知道。

表哥表姐们以前受了你的很多疼爱与帮扶，你会经常带他们来家里玩，经常把好吃的东西留给他们一份，会背着爸爸私底下给他们金钱上的的帮助，他们都很感激你，很喜欢你这这个小姨小姑。他们现在成家立业了，都想着好好报答你，可是你却离开了，不给他们机会。

是啊，你都不给别人好好待你的机会，有点过分了。

夜越来越深，亲友也开始回家了，但我和弟弟一直在你旁边守着你，给你烧纸钱，给你些许陪伴的温暖，让你在水晶棺里不那么冷。

弟弟说他身体一直在打颤，不敢相信这是真。

我说我也不相信，不愿意相信。

凌晨3点左右，大部分亲友都回家了，只有大姑留下来陪我们，这时爸爸走了进来，站在水晶棺旁和我一样双眼发呆，面无表情，愣了好一会。然后突然对着我和弟弟哭喊“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你们失去了妈妈。”边哭着边走过来，跪在席子上搂住我和弟弟的脖子，放声大哭。

这是我19年以来，第一次看见爸爸哭。

爸爸的撕心裂肺比任何一个人都强烈。

过去55天里，他一个人承受了很多。

他一个人忍受煎熬，怕影响我和弟弟的学习，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们真实病情；怕你接受不了，他很迟才跟你说明病情。他在无数的夜晚里一个人抽烟释压，一个人哭泣。

他一个人肩负重担，陪你辗转于各个医院，细心体贴地照顾你。为了治好你，到处拜托亲友买药材；为了让你没那么难受，在你每次气喘咳嗽的时候都温柔地抚摸你的后背，好让你呼吸得过来。

而现在，他等别人都走光了，才在我们面前嚎啕大哭，哭得就像一个孩子。

我和弟弟被爸爸带哭了，我们三个抱在一起哭你喊你。弄着纸钱的大姑也哭了起来，走过来责怪爸爸哭，说他把我们都惹哭了。

我哭着说，你就让他哭嘛，哭就哭嘛。

我还想对爸爸说爸爸别忍了，哭吧，现在没什么人，大声哭吧。但当时的我又不忍心让爸爸在伤心和痛苦里陷得更深。

爸爸或许是哭累了吧，他不再抱着我和弟弟，而是紧拉着我们的手坐在席子上靠着墙，仰头发呆，两眼交织着痛苦与绝望。

轮到我睡觉休息的时候，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平时11点之前就睡觉的我此时毫无睡意。那我闭上眼养养神吧，可一闭眼满脑子都是你，各种各样关于你的回忆一下子涌上来。

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但听不到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能看到你的样子，但见不到你的最后一面。

虽然我从小到大每晚睡觉都会做梦，但在我闭眼时所感受到的一切绝对不是梦！绝对不是！

我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呼唤着我。

可我只能隐约感受，我摸不着你，追不到你，想你的每一刻，我都在流泪！

我多希望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你会在我面前，你会告诉我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你并没有离开，你病奇迹般地好了。

我睁眼了，感受到的只有发昏的脑袋以及湿润的眼眶，没有看到你，那个我满脑子都在想的你。我起床看钟，快4点，我才闭眼了十几分钟。

我知道在这个房间里我是不会睡着的，我也不喜欢被回忆和失落团团围住，所以我走出房门去陪你，说不定在你身边我会更有睡意，更容易入睡。

我坐到席子上，先给你上香烧纸钱，然后继续守着你给你温暖。

爸爸又走了过来，坐在我旁边，没有突然之间的放声大哭。他拉着我的手，哭着轻声地又把那句话说了一遍“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你们失去了妈妈”。我没有被他带哭，可能是刚才在床上流泪到疲倦了。

我平静地说了一句：

“每个人都会失去妈妈的，只不过我们失去得比较早而已。”

现在回想，哪是比较早啊，明明就是很早！我当时是有多克制多冷静才有勇气说出这样一句话。

后来，爸爸因为忙一些事走开了，弟弟也还在睡觉休息，只剩我一个静静地守着你。

不知怎么的，我开始犯困了，是你在心疼我让我睡觉吗？那好我睡会吧，但我也要守着你。我找来了个小枕头和薄被子，我要睡在席子上，睡在你身边，尽管我们之间隔了个水晶棺，可妈妈和女儿的心一定是会永远连在一起的。

那一觉，我睡得不深，但我没有流泪，也没有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