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闯关东大潮中最渺小的一个,与兄弟姐妹们一道,随着父母挑着担子远离祖辈们为之奋斗的家乡土地,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从此在这白山黑水间扎根生长,并生活了大半辈子。她的故事没有多么的跌宕起伏,甚至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在她的故事里,我们能更近距离的体会那个年代,那一辈人的辛酸,也更能懂得美好生活的分量和珍贵。
初来这片土地,她才只有七八岁大小,在家排行老二,在那个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同许多家庭一样,她拥有一个贫穷的大家庭,有一众嗷嗷待哺的兄弟姐妹。
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充斥着贫穷、饥饿、阶级斗争......低矮的土坯房里,一张大炕上睡着一家老小,最艰难的时候,全家人只有一条裤子,一双鞋子,一次只能有一人出门,其他人躲在炕上盖着破烂的棉被......这是我们这些八十年代出生的幸福孩子所无法想象的境况,可是它就真真实实的发生在我们的父母一辈身上。为了填饱肚子,她在生产队偷过南瓜,现实的生存压力显得所谓的道德是如此的苍白无力。父亲纵容母亲的懒惰,又对儿女过于严苛,为了一大家子的正常运转,小小年纪的她就开始忙绿于农活、家务和照顾弟妹,使得年幼的她承担了沉重的担子,甚至都没有时间说累,当然,也没人听她说累,弱小的身体已经渐渐习惯和麻木。
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说家里没钱,无力承担上学的费用,不让她去上学,她很伤心失落,那是她心中最大的渴望,即使再苦再累,她也要圆这个梦。于是她更加努力的干活,为当地的富农放猪,攒了些钱,在她11岁那年,父亲终于同意她去读书,但是不能耽误家里的农活和家务,在家里不许学习,只有做事,尽管这样,她还是欢呼雀跃,至少,她有了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每天天还没亮,小小的她就早早起床,做饭、洗衣,去南山搂松树叶子,然后匆匆忙忙去学校上学。课堂上的每一分钟她都倍加珍惜,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讲课,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玩——对她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一个词,她把每一个宝贵的课间十分钟都用来完成作业和复习功课,因为,回到家里她就没有学习时间了。她是永远没有周末的,因为,周六周日她要去生产队起早贪黑地干活为家里挣工分。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物价也相当的低廉,铅笔一分五一根,本子七分一本,她总是偷偷攒几个鸡蛋,然后卖掉换钱去买铅笔和本子,当时的鸡蛋是七分一个。
一次学校里举行运动会,运动员都要购买白鞋,她没有钱,看着别的同学都穿上了干净漂亮的白鞋,她很是羡慕,就跑回家央求母亲也给自己买一双,母亲说家里实在没钱,要么卖掉刚产下来的小米换钱去买吧,她兴奋的背着一袋小米游荡在街上,问了几家米店,价钱都太低了,后来打听到去哈市卖能卖上高价,于是拉着姐姐踏上了去往哈市的火车,对于头次出远门的两个小丫头来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各种吸引力,也充满了各种未知,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她们硬是找到了一家大粮店,给自己的那袋小米卖了个好价钱,在外的一整天,为了省钱,姐妹俩愣是没有喝一口水,吃一点东西,在买到心仪的白鞋后又匆忙赶回了家。
一次放学后父亲不在家,弟弟妹妹们馋了想吃爆花,她想难得一次,就找了些苞米粒炒了一锅,弟妹们正吃的起劲时,父亲回来了,看到那情景立马火了,一把端起篮子里剩下的爆花扬到了灶坑里,狠骂了她和弟妹一顿,说苞米要留着做种子和卖钱的,怎能如此浪费,弟妹们哭天抢地为了祭奠他们失去的爆米花,父亲随手拿起铁锹追着她跑了很远,铁锹拍在她头上的那一刻,天昏地暗,顷刻间肿起了老大的一个包,她只恨太贫穷,贫穷到连吃一顿爆米花都如此不可原谅,贫穷到父亲可以不顾女儿的性命下如此狠手。
一次学校里的作业太多没及时完成,不得以她只有在干完一天的活后,又拖着疲惫的身子,点起油灯继续写作业,却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愤怒的不由分说将她的书本扔进了灶坑,严令她不得再浪费灯油,那一次她哭的稀里哗啦,几乎快要支撑不下去了,身体里的力气在一丝丝的抽离,有种叫绝望的东西在一点点的滋生,最后她还是坚持住了,她不能被命运打到,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从此她更加珍惜学校里的学习时间,像一块海绵无时无刻不在吸附着知识之水。在兄弟姐妹中间,她是最爱学习的一个,也是学的最久的一个,一直坚持读到了初中毕业,而且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但最终因为家境贫穷,因为父亲反对,而不得不停止学业。
那一年她十九岁,父亲从生产队回来后说是有家本分的人家要给二儿子挑个媳妇,就从她们姐妹里挑选,据说那家的二儿子是个知识分子,正在师范读书,毕业后是要当老师的。听到这个消息,她立即来了精神,她曾那么渴望知识,渴望学习,自己却再没机会继续学业,如今若能找个有文化的丈夫,也算圆了她的梦想。最终,如她所愿,在两家人碰面过后,那家的二儿子果真选择了她,因为几个姐妹中她的文化程度最高,也长的最漂亮。
苦等了四年后,她终于成亲了。一年后迎来了一个可爱的小生命,虽然家境仍然贫寒,但有了丈夫和女儿,她很满足。她是十里八村人尽皆知的干活好手,家里家外都收拾的妥妥当当,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她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农活和家务,勤俭持家,孝顺父母。女儿也一天天地长大了,令她欣慰的是,女儿从不让她操心,学习很好,成绩一直数一数二。当时丈夫虽然做老师有工资,却要将工资的一半拿去给正在上大学的弟弟,工资也就所剩不多,为了给女儿更好的学习和生活条件,她常常起早贪黑地给人家插秧、种豆挣些家用,一年下来能赚个千八块,她和丈夫省吃俭用,口挠肚攒,平时难得吃上点荤腥,就为了攒下女儿以后的读书费用。
一次晚上九点多钟,她刚从山地铲地回来,累得扎到炕上就起不来了,浓重的汗水味夹杂着土腥味熏得女儿从睡梦中醒来,女儿摇晃着她的肩膀,她渐渐醒转,厚重的眼皮费力地抬起,突然一下钻心的疼痛刺激得她不由得一阵抽搐,她让女儿帮她看看是否有什么状况,女儿轻轻地扒开她的衣领,一只草爬子正触目惊心地趴在她的后脖颈上贪婪地吸着鲜血,女儿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笑着一边安慰女儿,一边自己摸索着一用劲拽掉了那只草爬子,然后吃力地爬起来,挪到窗边掰了一叶龙爪叶子轻轻的将汁水涂抹到伤口上止血。女儿心疼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这样吃苦耐劳的母亲,这样被追赶着的生活,真是叫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懈怠。
女儿上高中后在县城住校,她总是隔三差五的起大早摘了自家菜园子里的蔬菜,绑到自行车后座上,骑几十里路赶到县城的早市去卖,顺便到女儿的宿舍捎去一盒喷香的土豆丝或者青椒炒蛋,给女儿改善伙食,尽管那也算不得什么好菜,但那是她能给女儿准备的最好的吃食,肉太金贵了,实在舍不得买,鸡还要留着下蛋卖钱,也舍不得杀,看着女儿的高中生活每顿只敢吃五毛钱的包菜,她的心在流泪,可是她必须狠心,为了以后的好生活,当下必须节约每一分钱。
常年累月地劳累,让她的脸过早的爬满了皱纹和雀斑,她的性格也越发坚强和隐忍,生病了挺挺就过去了,平时丈夫女儿不在家,自己做菜都舍不得多放一滴油,她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她就是这样一个朴实无华,为了家庭不辞辛苦的人。她从不曾温柔的对待过丈夫和女儿,她也不懂什么是温柔,温柔这个词同她也极不相符,她只知道默默地付出,用行动表达她的爱。她不善言辞,遇到她认为不对的事情,会急躁地骂出来,说的话不太中听,不了解她的人可能不大接受,了解她的人就知道她的初衷是好的,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习惯了辛苦,丈夫也习惯了她的辛苦,不曾过多的安慰过她疲惫的身心,甚至偶尔会埋怨她不够温柔不够女人。丈夫转到政府里工作后,应酬多了,醉酒的时候也多了,丈夫酒品不好,常常会耍酒疯,夫妻之间的争执在所难免,但她最终都选择了原谅,她的精力更多的用在了照顾家庭和女儿上,再没多余的精力耗费在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上。
转眼间,几年过去,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并在南方一座发达城市安了家,女婿憨厚大方,和女儿感情很好,她很欣慰,以为可以歇一歇了,没想到女儿的婆婆英年早逝,女儿女婿忙着上班赚钱,嗷嗷待哺的外孙女没人带,不放心保姆来带又心疼女儿,她于是一咬牙奔到了女儿身边,又做家务又带孩子,让女儿女婿安心顾事业,苦了丈夫一人留在家乡,人到老年,没有老伴在身边,那种孤单是年轻人无法想象的,南北风俗习惯和饮食等的差异,让她敖了许多年才有所适应。一天天的忙碌让她甚至没有时间放松自己,“牺牲”二字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一种稀松平常,成为了她人生的一部分。没有快乐轻松的童年,连安稳休闲的老年也成为一种奢望,她的一生犹如上紧发条的钟,从未有一刻放松过,从未有一刻为自己而活。
随着外孙子的出生,丈夫也退休来到南方同家人团聚,她的担子总算轻了些,生活还在继续,她的劳碌也还在继续,日渐苍老的脸庞写满了她一生的辛劳,在万千劳动妇女中,她或许是最平凡的一个,但在女儿的心中,她是最伟大的母亲。
她,就是我的母亲,那个让我又感激,又愧疚,给我生命,育我成长,如今又抚养我的一双儿女的母亲,谨以此文向所有为儿女操劳的父母致敬!
王颖于2014年7月23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