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夕阳,小院,一餐饭

北方人的晚饭似乎总是很早。

特别是秋冬季节,天短,钻被窝上炕一跃成为头等大事。浮皮潦草地扒拉两口热汤热水,一家人便可以暖洋洋地歪在床上,腆着肚子等天黑了。周末,时间更加松散下来,晚饭却再不能提前,怎么办呢?北方人会偷懒,索性一天只吃两顿饭。冬天吃食本就不多,又减了饭顿,说起来未免寒酸。但说到底,这才是Brunch的本源和精神所在啊。

依然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黄昏,我静静地坐在姥姥家的客厅里,抚摸着躺在腿上的肉卷,分辨着厨房里各种叮叮当当声音的出处。肉卷刚摸了没洗的桃子,又去揉眼睛,眼睛周围的一圈小包已经串连在一起,肿得不像样子。仿佛故意配合当下的情景似的,她就那么安静地躺着,不哭不闹,和我一起体会时间的流转。

姥姥家住在西山脚下,紧挨着一所街边花园。顺着花园一直向北走,绕过一所幼儿园,就算是上了山。矮坡上平地多,土肥,有兴致的人家就围上一块地种蔬菜。这一带的居民大多是十几年前拆迁的老住户,老年人居多,又有很多旧相识,规矩得很。偷菜是没有的事,捡剩儿倒很平常。比如今天中午,大姨就兴致勃勃地拉着母亲上山去拣白薯秧,连觉都顾不得睡了。

清炒白薯秧,被冷落的食物,总是有一种傲娇的滋味

老姐妹下午收获不小,除了足够装盘上桌的一大兜子白薯秧,还顺带挖了些别的野菜回来。其实,姥姥家后院里种的菜,就足够吃上一阵子的了。与其说是去挖菜,倒不如说是去拾回童年。白薯秧这种边角料,别说是现在,就是放在以前也是鲜有人吃的。可越是这种貌不惊人的植物,越有一种旗帜鲜明的特色。临走时,大姨又抓了一大把白薯秧给我带回家,后来才知道,出生在农村的婆婆竟也没吃过,试着凉拌了一回,味道也是极佳。

不知是不是因了解放前的地主身份,在吃的方面,姥姥家算是北方人家里比较讲究的。母亲姐妹三个手艺不仅个顶个的好,菜色搭配上也绝不疏漏。每顿饭不仅要保证足够的种类,荤素比例也是考量的关键。当下,母亲心里惦着我,迅速扒拉两口饭,便到客厅接过躺在我怀里的肉卷,把我换到厨房吃饭。当我瞥到橱台上满满一搪瓷盆红烧肉时,才意识到大姨其实心里早有盘算,下午的挖菜之行也绝非心血来潮。

红烧肉是大姨头天在家用山猪肉事先炖好的,肉切得不算精细,两公分开外的薄片,肥瘦分明,挨挨挤挤地泡在清亮的浮油中,颇有种北方农家菜的豪迈。味道很家常,没有杂七杂八的香料味儿,是最传统的那种"妈妈味道"。不像南方的东坡肉,晶莹剔透,甜咸适口,永远让你怀揣着罪恶感,犹豫着要不要再夹上一块。这种味道是饕餮的,深入骨髓的,拉回记忆的,能让你坚定地握紧筷子,抛开任何顾虑地吃到饱。

粗犷版红烧肉

清炒蔬菜配红烧肉已是极好的,偏偏母亲又多炒了一盘糖醋口的辣椒。据说这是母亲自创的一道菜,尖椒去蒂切片,放糖,放醋,放酱油,还要加水焖上一会儿,既让辣椒更加软烂,也能保证入味。我们全家人嗜辣,所以每次买尖椒都要挑尾巴上带弯的那种,辣味更重。这样,味蕾便顿时被激发开来,甜的,酸的,辣的,咸的,逼着人迫不及待地挖上一大勺颗粒分明的米饭,狠狠地压到肉汤里。

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尽管母亲时常对自己"独创"的菜品赞不绝口,但就拿糖醋辣椒这道菜来说,除了形态不同,味道其实和我们公司食堂的虎皮尖椒一模一样。之前还在某个生活频道看过一道咸菜的做法,把做菜剩下尖椒蒂洗净沥干,泡在加了酱油和糖的罐子里,两三天后即是一道相当美味的小菜。我没试过,但凭空想想,味道大概也是八九不离十。母亲自创的糖醋辣椒我当然也做过,凭着感觉就做得了。所以,所谓的"自创",大概就是中国人千百年来血液里流淌着的记忆的味道吧。

"尝尝猪肝,大姨自己做的。"我正胡乱想着,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探出头,手中拍着恹恹的肉卷。离家多年,她督促我吃饭的习惯却一直没有改。新鲜的猪肝用白水煮了,切成长长细细的月牙形薄片,齐整整地摆在碗里。动物内脏中,我独不喜吃肝。小时候只吃过超市买的成品,颜色暗红,嚼在嘴里又干又柴,像红砖上掉下的粉末,难以下咽。后来在饭店吃了鸭肝鹅肝,才逐渐体味到肝脏的美味。自家做的便是这般精致,咬上去绵软湿润,动物内脏独特而悠长的香气在嘴中盘桓不去。即便没有咸味,空口吃也惬意的很。

“蘸蒜酱了吗?”母亲不甘心地问。我只好按她的吃法再来一遍。

南方人嗤之以鼻的大蒜,却是北方人的心头好。生蒜头配豆角焖面,简直能让人幸福地飞起来。唯一麻烦的是剥蒜皮,尤其是新蒜,难度指数丝毫不亚于剥提子。薄纱一样的果皮紧紧抱在果肉上,剥也不是,不剥也不是,这个时候最忌讳看表,极容易让你焦虑地把手边的一兜子蒜都摔进垃圾桶。

人各有志,老公在厨房帮忙的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剥蒜皮。每当我在橱台前手忙脚乱地准备食材时,老公总会静静地蹲在我身后,像一个灵魂出窍的艺术家,小心翼翼地雕琢他的作品。“我不喜欢把蒜弄坏,我喜欢它们白白胖胖的样子。”他不止一次对我这样说。于是,在他的感染下,我就这样平静下来,转过身,等待他甚是欢喜地将一捧可爱的、圆润的蒜瓣,递到我的手中。

捣蒜酱更易,毕竟省去了剥蒜的烦恼。一个个蒜瓣排成一行,用菜刀啪啪啪地从这头拍过去,干涩的外皮就脱了身。丢进蒜臼子里捣成泥,淋上生抽,一碗横扫美食界的百搭酱料就这样诞生了。白水羊肉、肘花、蒸菜、面食......再温婉的食材只要裹了蒜酱,也会立刻抖擞起来,换了另一番风貌。每次在婆家吃饺子,公公都会将盛了蒜酱的碗轻轻推给我:"不来点蒜酱吗?"

"一会儿来,我先尝个原味的。"

在北方,吃饺子没有蒜酱,就等于川菜不放花椒。可是,这才是有层次的味道啊,原味的,蘸蒜酱的,加醋的,渐进地吃下去,从舌尖到心头,才真的活色生香起来。

"没吃过蒜酱啊,这有什么可照的。"看到我拍照,母亲这样说道。

“还有汤呢,今天是瓜花汤,”大姨吃完饭,便开始乒乒乓乓地往水池里拣碗。说此话时,迅速地腾出手,将橱台边的铝锅放到我面前。"好喝,尝尝。"

瓜花汤,大概是黄瓜蛋花汤吧,心里本不想喝,倒被这好听的名字勾住了食欲。探身一看,瓜花竟然是黄瓜花。大姨夫老家在京郊农村,跟着回去的次数多了,大姨的菜中也多了些乡土气息。鹅黄色的黄瓜花星星点点地漂浮在锅中,透着一股鲜嫩劲儿。这种边角料也能当食材?我夹了一口放在嘴中,瓜花已经被煮的软烂,虽然艳丽,却没什么味道。

“这个深色的是什么?”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片墨绿色叶子继续问道。

“穿心莲,去火的,吃吧。”大姨收拾完碗筷,又走到阳台不知摆弄些什么,留下一句飘忽的回应便不见踪影。

大学时代最令我得意的,不是与哪个学长风花雪月的恋爱史,而是与各种绿叶蔬菜的相知相恋。这一重大突破要归功于当时的闺蜜——作为文艺青年,我不喜欢滥用闺蜜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纯属是因为我和她不仅心意相投,更同住一个宿舍。每次在食堂吃盖饭,她总会体贴地把盘子中的肉戳到我的米饭上,顺便把我盘子里的青菜洗劫一空。开始我还觉得与她结交是占了莫大的便宜,可惜这种美好的心情仅仅维持了小半个月,我便和她展开了一场漫长的素食争霸赛。因为她每次坐在我面前,像马一样大口嚼菜的同时,总要讨人嫌地念叨上一句:“菜是给自己吃的,肉是给敌人吃的。”

在她近乎变态的影响之下,我终于疯狂地爱上了青菜。之后每次去饭店,我都要像神农尝百草一样,专挑些奇怪的蔬菜点来吃。各大菜系中,属云南的青菜种类最多,什么小炒丝瓜尖、蒜蓉豌豆尖、清炒板蓝根、虾酱空心菜……虽然至今也辨不出谁是谁的亲戚,但那些陌生的菜吃到嘴里,却总有些异乡的亲近感。

身上沾染的素食者的偏执气质,也逐渐蔓延到了超市里。偶尔起早去超市购物,远远地望见水灵灵的蔬菜齐整整地摆在货架上,便禁不住一阵满心欢喜。疾步越过那些步履蹒跚的、挑三拣四的、东张西望的花白头发,捧起这束,放下那把,恨不得把整个货架都买下来的小孩子心理便开始隐隐作祟。

图片来自网络

可是,炒出来毕竟大同小异啊,于是,脑袋里便响起了一阵喧哗。

“要不买个苋菜吧,醋溜,好看又开胃。”

“这样的话还可以再来一个清炒的菜——快菜?不太会做哎。奶油生菜?一般。有没有圆生菜啊,好久没吃蚝油生菜了。”

“这边还有空心菜哪,蒜蓉呗,就是不知道老不老。”

“算了算了,下次再买吧。放时间久了口感不好。”

“要不然,多买几样涮个锅?”

新鲜的穿心莲,以前也在超市买过。北方人吃的少,又不太会做,毕竟有些吃不惯。没想到做在汤里,反倒有了滋味。水墨画般的色泽,肉嘟嘟的口感,登时把苦涩味减了大半。姥姥家的汤从不炝锅,水开了就一股脑地把食材丢下去,喝起来既清爽又没负担。舀上一大口,浓郁的树叶根茎的味道,又有点像草药。近来,女儿常会指着一本画满玛芬蛋糕的绘本问我:“妈妈,你想要什么味儿的蛋糕呀?粉色是草莓味儿,黄色是香蕉味儿,橙色是桔子味儿,绿色是……嗯,是青草味儿。”

青草味儿,多么美好的味道啊,于是我便每次都要青草味儿的玛芬蛋糕。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大概也就是那么一种青草味儿的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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