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德才大专毕业就回到左景镇教书。这几年,镇里的师资力量很薄弱。张德才大专毕业,在这个交通不发达的地偏远方,就已经是难得的人才了。
左景镇小学背靠大山,有一栋新建的4层教学楼。在它旁边,是已经有15年历史的2层老楼房。
校长办公室就在二楼的长廊的尽头,在批改的张德才突然被叫了过来。
“来啦,小张。”
校长见张德才敲门,笑着招呼,然后示意他在办公桌前坐下。
“就是这次期中考试,全县分数的统计出来了。你的班级数学排名不理想啊,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呀?”校长停下手中的工作。
“是这样——”
刚来工作的张德才面对校领导,不免紧张,以为校长要怪责自己,耳根都红了,说话都有些急。
“别担心,小张,校方没有怪罪的意思,听说你父亲病情加重,我们的考虑是,如果你忙不过来,校方会给你一定帮助的!”校长和蔼地说。
“我父亲已经好多了,谢谢校长关心,只是班里有一个同学最近总旷课,通知家长也不来。上段时间确实没有顾过来,他成绩下滑得厉害,上次成绩还是中等,这次的数学就考了16分!”
张德才一口气说完,父亲的病情刚好,就到期末考试。他是五年级二班的班主任,也是这个班的数学老师。在整理成绩的时候,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那学生叫什么?”校长惊异道,成绩下滑这么快的很少见。
“马顺。”
“这名字有点熟悉啊!”
“可不,是马一甲的儿子。”张德才苦笑着说。这马一甲可不得了,据说就是靠赌为生,脾气大。
上次他儿子马顺和别人打架,闹得很凶,张德才叫来双方家长。结果,没等张德才调解呢,马一甲就大骂对方家长,甚至在老师休息室里就要打了起来。他一张大长脸,发狠起来,别人看着都发怵。
那次闹得很凶,所以校长才会一听名字就有熟悉的感觉。最后,另一方家长认怂了,没有跟他拼狠劲,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那有点麻烦了。”
校长显然也对这种鲁莽家长头疼。这时,他烟瘾犯了,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先递给张德才一根,自己也叼一根,皱着眉说:“但不管怎样,可别让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啊!上个学期才到手的全校第一名,这个学期,再怎么也不能轻易弄丢了!”
张德才接了烟,从包里拿出火柴,划拉一下,先把校长的烟点了,才撅嘴点上自己的。
他吸了两口,看向吞云吐雾的校长说:“校长放心,我这个周末就去他们家一趟,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嗯,也好,只能先这样了!”校长点头。
张德才起身要走,校长又补充说:“去的时候注意一些。听他们那村的人说,马一甲就是暴脾气,一言不合就和别人打架,没有人敢惹,是个混蛋家伙了。实在不行啊,就把马顺转到其他班级去就行!”
02
从星期三开始,一连三天,马顺都没有来过学校了,张德才心里的担忧越来越重。
“不管怎样,都必须去他家里看一下了。”张德才心里想。
他打算星期六早就去,结果连接下着暴雨。幸好第二天放晴了,张德才嘱咐好三叔家的姐姐照顾父亲后,就动身赶去马顺家。
这一路可不好走。
前半段走的是大道,对张德才来说自然没有压力。但是后半段可就遭殃了,时不时地要穿过齐人高的玉米地。有一段还靠在刀削似的崖边,下面是湍流的小溪。刚下了暴雨,溪水狭着黄土,像奔腾的野马冲下山涧。
张德才中间休息了一次,鞋也脱了下来。路上的泥土都湿透了,脚底就像吸铁石一样,粘住厚厚的一层泥,抬脚都费劲,索性他脱了。
花了两个半小时,张德才终于看到马家村的一户人家,询问之下,才知道了马顺的家离大家聚集的村还有一里路。
当张德才赶到马顺家时,日头都偏过正午了。
那是一间破旧的院子。
院子里的房屋用木头搭建的,有三面围着石头,还有一面围了一大半,剩下的只用竹片织一面筛挡着。
西面有一个简陋的牛棚,但没有看见牛,大概已经放出去了。
“马顺在家吗?”张德才敲门问。
“谁啊,没上锁,进来吧!”屋里面有一个老人边咳嗽边回应他。
声音从竹片围墙那传过来,张德才走进去,看见一个骨瘦嶙峋的黑衣老农坐在柴火篝边。火上架一口黑湫湫的圆锅,张德才知道这是烧开水用的。
“小伙子,你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老农的声音还算硬朗,只是发音不标准。这些老农一辈子守在山坳里,很少说县里话。他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张德才。
“老爷子,我是马顺的老师,姓张。”张德才赶紧表明来意:“您是他的爷爷吧,是这样的,马顺已经好几天没去过学校了,并且他这次考试成绩下滑厉害!我想呢,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就来看看了。”
“原来是马顺老师啊。”老农赶紧递过来一个稻草编织的圆凳,热情地说:“张老师,你先坐,路上累了吧?要不要喝点热水?”
老农一听是老师,反而自己有些拘谨了。对他们来说,有知识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也不等张德才答应,他就站起来去拿碗了。这时候,张德才发现老人的脚已经肿成了一个肉包子,鞋子都不能穿进去。他起身让老人家坐回去,自己动手在黑锅里舀一碗开水,同时也给老人家打一碗。
“马顺在家吗?”张德才开口问。
“那孩子一早就放牛去了。”老人家叹息说。“张老师,马顺是个好孩子!他不是无故不去上学的。只是我摔了之后,怎么劝他都没用,说要帮我看牛。我看他得出来,他真的想去上学,他真的想去啊——”
老人家说完声音哽咽了,他其实也痛惜自己孙子不上课的事。
“那他爸呢?我其实更想和他爸爸谈谈,马顺这孩子确实不错,不继续上学可惜了!”张德才看了看房间的四周,碗筷都是随意放在桌上的,墙角堆放砍好的木材,除了这些,几乎啥也没有了。“条件是困难,但父母再苦,也最好不要耽误孩子的学习啊!”
张德才是单亲家庭,据说妈妈跟外村的人跑了,这事张德才之前了解过。
“那杀千刀的,就是个混蛋家伙,简直不是人!说不回来了,也不知道死哪去了,我看死了最好,免得祸害我乖孙!咳——咳!”
张德才刚说完,哪料老人家就疯了一样开骂,然后剧烈咳嗽。
03
等老人家怒气平息,张德才一番询问后,他终于了解了。
事情是这样的,十几天前,马一甲赌钱输了,又喝醉了酒,坐在门口拦住放学回家的马顺就是一顿毒打。还嚷嚷着,说马顺一出生,自己就没好运过,老婆没了,赌场也是连输,一定要打死马顺。
如果不是老爷子放牛回来,马顺说不定真遭了殃。老爷子说到这的时候泪水都流出来了。
后来老爷子去拦,推搡之下,自己后背重重撞在木柱上,房顶的瓦片突然落下来,正好砸到老爷子的左脚。老爷子抱着腿大声喊痛,终于惊吓到发疯的马一甲。好在马一甲还知道害怕自己的老子,当晚就说出远门了。等到第二天,村民过来跟老爷子说,马一甲去外地打工了,不再回来了。
老爷子一听,气得几天不吃饭。马顺从那时候开始就不爱去学校了,期中考试也没有好好考。甚至最近几天都没有去学校了。
张德才不禁叹气,他父亲病重也是那几天,自己上完课就匆匆去镇上的医院了,也没有发现马顺近期的异常。
后来两人又聊了其他事情。
马家村有50多户人家,辍学的孩子还有好几个,只不过不在张德才的班。村里甚至没有人上过初中,多半跟着父母上山干活了。
但老爷子希望孙子马顺可以继续上学,农活他可以一个人做,用他的话说就是:“不读书,不光要做脏活、重活,还会像他父亲一样,简直就是混蛋王八一个!”
而且,村里人手脚不干净,老爷子怕马顺和别的小孩学坏。
本来张德才要等马顺回家,做一做他的思想工作的,可是眼看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是没有等到。
他对老爷子说:“老人家,明天我还有课,我这就回去了,等马顺回来,你跟他说他的数学老师来过,并且要求他回去上课!”
然后留下20元钱,让老爷子去买脚伤的药。做完这些,张德才就离开了马顺的家。照着来时的路往学校赶。这条路,天黑了就回不去了。
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小孩躲在远处。
他就是马顺,个子瘦小,脸色有营养不良的菜蔬之色。看到他的班主任来自己家里,马顺的心里其实很感动,但又有些惧怕,很矛盾。就像他非常希望回到学校里,和同学们高声朗读课文,听老师讲有趣的知识,但有一只无形的手总拉着他,他最后还是逃避了!
是在意别人的目光?
是害怕别人的嘲笑?
是客服不了自己的自卑?
不管怎样,马顺在被父亲痛打之后,心里就有乱七八糟的猜想。
04
第二天,星期一,很遗憾,张德才在教室里没有看到马顺!
心说自己这个周末再跑一趟吧,他真的不舍自己的学生这样失去学习的机会!但到周末的时候,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多年的关节炎一痛,几乎起不了床!只好带他去住院。
眼看马顺没有上课的天数越来越多,张德才心焦如焚!
到第二个星期的周三,正好是左景镇的赶集天。这个时候,四面八方的人都来集市卖货,价格会便宜一些,人们也愿意这个时候去买东西。
张德才也不例外,中午下课后,他抽空到集市里转了一圈,买了20斤米,和一些西红柿之类的。
正当他要回家的时候,前面的猪肉摊子围着一群人,还有喝骂声,他也走过去看。
“马顺?!”
张德才惊讶极了!
人群中间,只见肥胖的猪肉老板揪着马顺的领口,凶恶地骂着他。马顺本来就很小,给人提在手里,脚几乎离开了地面。
“你个兔崽子,学什么不好,学会偷肉!落老子手上,看我不打死你!”肥胖的猪肉老板杨起手,就照马顺的打下去。
马顺吓得全身哆嗦,脸色如白纸,但那个五指张开的手掌没有落到自己脸上。
“老板,消消气,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是张德才扣住猪肉老板的手腕。猪肉老板哪肯罢休,晃动手臂想要挣脱开,但试了两下,没有如愿!他感觉面子都丢光了,竖起眉头,转过头去开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挡……”
但骂到一半的话最后吞回肚子里,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张德才干净秀气的脸庞,他尴尬道:“是张老师啊!不好意思,没看到是你……”
然后就是嘿嘿嘿的干笑。
如果是别人还好说,他猪肉老板的确没有怕的人,大不了拎刀就干,杀猪刀可不是摆设啊!
但张德才嘛,他就不敢造次了。
人家可是难得的高材生,才到左景镇小学两年,就拿了全县统比第一名。在这个镇上更不用说,其他班比不了。他小孩是三年级的,就在张德才的班了。
还主要是他消息灵通,靠关系把自己的小孩塞进去的。还别说,成绩提高不少,这样的好老师,在左景镇不多见啊!
那时候大家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但都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对老师都十分尊敬。
05
有了张德才出面,马顺免去一顿毒打。但张德才还是付了马顺偷的两斤肉钱,他把马顺领到老师休息室。
“说吧!怎么去拿别人的肉,你不知道这是不对的吗?”张德才问道。
“我爷爷的脚还没好,阿土的奶奶会算命,但是她说要两斤肉,才能给我爷爷改命,我爷爷的脚才能好!”马顺小声地这样说道。
“我不是留下20块钱给你爷爷买脚伤的药吗?什么算命改命的?”张德才不禁疑惑。“这样,你一个一个地说,20块钱哪去了?”
“我…我…”
马顺低下头,支吾了半天,最后终于说了出来:“我拿去赌,全赌光了!”
“唉,你啊!”
张德才本火了,这年头,20块钱可不是少数目,他竟然拿去赌!不光他爷爷脚伤了,自己的父亲也病着呢!他用带着怒气的声音说:“所以你不来上课,就学会了赌?学会了偷吗?还相信什么做法?”
马顺没有回答,也不敢抬头,他以前没有看见张老师发怒过。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过错,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嘀嗒”掉到地板上。
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尝试到懊悔的滋味,本就内向寡言的他,现在更没有勇气说出来了。
张德才也暗恼,怎么对一个小孩发火,他平复了心情说:“好了,先不管其他的,再来说说算命改命,我不是说过那些都是迷信吗,你怎么还去信?”
马顺突然有勇气抬起头,在自己老师的面前勇敢地说:“村里人都这么说的,阿土的奶奶算命很准的,她说我爷爷命里有灾,不改命的话,今年就死了!”
完了他还补充:“家里没钱了,阿土说他奶奶要肉也可以改命,就叫我趁赶集人多的时候来偷肉。我本来不愿意的,但我爷爷都站不起来了!我没有了爸爸妈妈,再也不想失去爷爷了!”
马顺说到伤心的地方,“呜呜”哭出声。
张德才算是听出来了,他真想吼:那还不是你这个孙子拿钱赌博害的!
不过他还有疑惑:“阿土怂恿你偷,他是谁?”
“我放牛的时候遇到的,后来经常就在一起了。他拉我去玩,还去大人的地方赌博…”马顺止住了哭。
张德才又试探性地问:“你的钱,是不是都输给他了?”
马顺点了点头。
“唉,小傻瓜,人家骗你的,还看不出来吗,你还听他的话?让你偷你就去偷,最后你看他溜了,你却被抓了正着。这样你也拿他当朋友吗?”
张德才本来有些同情马顺的,但现在只觉得他傻了。典型的被卖了,还给人家输钱啊!
不过马顺的一句话还是感动了张德才,让他没有彻底放弃这个走过错路的小孩,马顺说:“我后来也讨厌他的,但我要先救爷爷!大家都说,只有他奶奶能救我爷爷了,他会帮我去说情…”
06
张德才自己就是单亲家庭长大的,知道这种家庭下的孩子对爱的渴望是多么的强烈,以及对留下来的至亲是多么的在意,更何况现在马顺只有爷爷跟他相依为命了!
即使算命改命是愚蠢的迷信,但这不是马顺的错。是那个时代知识落后的错,是马家村整体认知的错。马顺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石子,他改变不了那里的环境,甚至还会深深地淹没在那片浓厚的黑土下。
唯有自救,改变自己!
是啊,改变自己!
张德才心里有声音在呐喊,他感觉自己肩头的责任更重了。他忽然意识,其实什么全县班级第一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要让科学的知识更广地散开,影响更多的人,揭开笼罩这片土地的“愚昧”云朵。
……
那天下午,张德才跟另一个老师调了课,就带着马顺去买药,然后一起回到马顺家里给他爷爷的脚消毒敷药。本来也不是太重的伤,只是没有消毒消肿的药,伤口发炎难愈。后来一处理,没有几天马顺的爷爷就下床走路了。
那时候,马顺可高兴了,还给别人宣传不要相信迷信,成了一个热爱传播科学的小天使!
他也重新回到了课堂上。
张德才给他说,摆在前面的有条路,一条是和走他爸爸的老路,结局清晰可见,赌博、野蛮;一条是走进学堂,让知识改变自己,改变命运。他选择了后者!
虽然被“好朋友”阿土骗了,但他的学习智商一直很高,最后考上了初中。
不过他的家庭条件一直困难,有几次都差点读不下去了,但这时候,张德才总会拉他一把。
马顺在初中的时候,因为成绩优异,又有张德才帮忙操办,他申请到政府的助学基金,有一个宁波市老板愿意资助他的学业。
马顺不负众望,最后到市里第一中学念了高中,当他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给张德才看的时候,笑容满面地说:“老师,我一直记得你说的话,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