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十七楼顶层的天台,打个寒颤都让人生了摇摇欲坠的错觉,飞机从上空轰鸣而过时,又觉得如果就这样落了下去,也不会留下半点声响。北京的摩天大厦从北五环一直排到望京,但遗憾的是,我来北京后,还是第一次站在那么高的地方俯看这座城市。
说遗憾,是因为来了这么久,都没有从CBD高耸的大楼里找到一个能容身的格子间。倒也不是“矮楼”里的工作就不好,而是那两年正处在只想着往上看的年纪。
我扶着栏杆再试了一次,慢慢摸索到天台的边缘,低头看了一眼,腿就有些发软,原来它是这样的,原来往下看需要更大的勇气。
“喂!”身后传来一声,我回头看,不知什么时候天台又上来了人,还是那人早就坐在那里,只是我没发现。“独坐莫凭栏。”又开口朝着我说了一句,并招了招手,“来这边坐吧,安全些。”
二十三点,顶楼天台,陌生人……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要爬到这鬼地方,打开手机的电筒,朝着那人晃了晃,看到是个清瘦的女生便放下了些许戒心,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钥匙。”她见我走过来,伸了手。看我疑惑又补充道,“铁门的钥匙,不然你怎么上来的。”
我忽的明白过来,不自觉把手放进开衫的兜里,搓揉着那把小小的铜钥匙。
“你没看到铁门上的警示语吗?机房重地,闲人莫入。”她起身走到我身边,又伸了伸手一字一句地说道。
“既然都是闲人,凭什么要交给你。”上来之前,我在铁门外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在电表箱里找到它。
“你是闲人,我可不是。我爸是物业电工,钥匙是备用的,藏在那以防万一的。”她解释道。
“你刚刚跟我说什么?”我不太信她,便不情愿就这样把钥匙交给她,于是换了个话题。
没拿到钥匙,她有些无奈,又坐回了机井台子上,“你过来坐,我说给你听。”我坐在她右边,把钥匙放在了另一侧的兜里。
“你是租户吧。”她问道。
“这小区不都是租户吗?”我们脚下的这片小区是通州最大的北漂聚集地,凌晨将近,万家灯火照得眼前如同白昼,仿佛只有入了夜才是年轻人一天中的高光时刻。
“这儿挤着三万人,总有几个土著吧,”说完她扭头打量了我一眼,“你不像,本地人没这么多心事,非要爬上这儿来排解。”
“那你又为什么上来?”我说这句时,上空又有飞机飞过,宛若一条拖着长尾巴的天雷。
她好似没听见我问的这句,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知道吗?这个小区里藏龙卧虎,有导演、记者、编剧、演员、模特、画家、作家、设计师……但很多人都没等到,就拉着箱子从大门离开了,也有几个什么都不带的,是从这离开的。”她指了指天台的边缘。
“你以为我……”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怕是让人误会了。
“失恋、失业、失身、失眠,你是因为什么?”她掰着手指仔细数着。
“我?”是呀,我为什么要上天台来呢,那时的自己也无恋可失,工作还在只是收入微薄又不顺心;被焦虑症折磨了几年,我无法与它和解,它也尚未将我完全击垮,“勉强算失眠吧。”我不情愿地说道。
“睡不着就再等等,没有人能加速愈合伤口。独坐凭栏之时,最容易想到一些伤心事,会莫名其妙地做了傻事……”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特别怕死,你这叫妄自揣测,”我打断了她,开始跟这个陌生人解释起来,生怕被人看轻了,“这个月底我房租就到期了,再没有找到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要回去等着被爸妈安排了……大概是真的要说再见了……就想上来看一看,每天都在地铁里钻来钻去,真的想站在北京的上面看一看北京。”
她没再回我话,只是在一旁听我絮絮叨叨地说着,说毕业,说工作,说感情,说梦想,说无聊,说看过的电影,“就是《六楼后座》,几个年轻人机缘巧合一同住进租金低廉的六楼后座,他们也常常在天台聊着有的没的,小时候觉得只要能站在天台吹吹风,所有的烦恼就能被吹落到那些隐秘的角落。”夜风阵阵,打乱我们的发,也并没有将思绪捋顺。“人生总有那么一个阶段,做什么都觉得快乐的阶段,说什么都真诚的阶段。”我说起电影里的台词。
“你还在那个阶段吗?”她问道。
“不在了。”我费力爬到17层的楼顶,却发现高处和低处并没有什么区别,风吹过什么都带不走。
她起身伸了伸懒腰,修长的双臂仿佛要触到夜空一样。“那就不要学电影里那些没用的桥段了,这儿很危险,你以后真的不要自己上来了。”说完又转身找我要那把钥匙。
上来看过了,便没什么念想了,我把钥匙递还给了她。
“不然这样,如果我们再遇到了就一起上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勇敢一些,是不是?”
面对眼前陌生人的善意,我不好推辞,点了点头,“那留个微信吧,想上来坐坐时就发个消息。”也只是客套,或许这个月过完,我就要拉着行李从小区大门出去离开北京了。
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不用那个。钥匙在我这,你是开锁人,就像虎符一样,我们只有碰到一起,才能打开铁门,没缘分就谁也不要再上来了。”
听她说完,我也笑了起来,二十好几的人了三更半夜在天台跟一个陌生人做着幼稚的约定:“那我总得知道你是谁呀?电工的女儿?”
她背过身去:“说了你也不信。”她欲言又止,见我没再追问,又自言自语道:“以前在通县,如果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就能看到西边的山。”
“这是通州。”我纠正道。
“有区别吗?”
“当然有,那么多人从外地来了首都,然后又住回县里,心里多不舒服。”我解释着。又有飞机从上空盘旋而过,朝着远处的机场驶去。
“以前通县是京杭大运河的北起点,每日迎来送往,和如今差不多。”她执拗地管这里叫做通县,又指了指小区的上空,那航道密集,日夜无休。“这到处是机会,从来不缺耐心的猎人,但有更多人死在了黎明之前。”她转身拍了拍我的背,“我们下去吧,已经是新的一天了。你听我的,回去把你的那些过去都收拾收拾,比如这件绿色开衫、书、杂物通通打包扔掉,只有和过去再见,新的运气才会主动来找你。”
“嗯。”我和她朝着天台的铁门行去,“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她顿了一下,“我从十年前来的,过来看一看这儿现在好不好,如果不好,我就不再来了。”楼道里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她开玩笑一样的抿着嘴笑了笑。“都说了你不会信。”那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回到出租屋,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真是个奇怪的人,说着奇怪的话,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睡得很沉很沉,仿佛从2006年睡到了现在。第二天一早,还在想着她说过的话,手里却不知不觉地收拾起旧物,衣服、书、杂物、那件起了毛球的绿色开衫,通通打包装进了箱子,又花掉身上所有的积蓄买了几身新衣,想着即使回乡也一定要是个华丽的转身。
意外的是,没过几天,我收到了那家公司的面试通知,并顺利入职,最终从通州搬到了离公司更近的望京。日子一天天地过,薪水翻倍地涨,我和焦虑握手言和,只是,直到如今,我都没有再遇到天台上那个陌生人,但她说过的一些话这两年总在我脑子里打转。
“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只有和过去再见,新的运气才会主动来找你。”
夜幕降临,我收拾好自己工位上的东西,站在落地窗前,最后一次从这座SOHO望向北京,位置更高了,望得更远了,但都不如17楼天台那一夜看见的惊心动魄。
我打电话给菲菲,约她明天再回通州那个小区看一看。
“真的决定要去总部吗?其实在北京也挺好的。”菲菲同我一起北漂,这些年相互扶持着往前走。
“人往高处走吗,杭州也不错呀,山清水秀,只有和过去再见,新的运气才会主动来找你。”我和她来到十七楼,那道铁门紧紧锁着,上面依旧贴着“机房重地,闲人免进”的警示牌。我去电表箱里摸了摸,没能再找到那把钥匙。
“你找什么?都要走了,不去喝酒吗,非带我来这干嘛?”菲菲觉得莫名其妙。
“想上去看看,但有人说独坐莫凭栏,所以找你一起来。”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无奈地摇了摇那紧锁的铁门,看来离开总要伴随着点遗憾才让人长情。
“咱们以前住这时,你上去过?”菲菲问道。
我点了点头:“嗯,我曾上去看过死亡……”菲菲听后变了脸色。
“见过之后,却迎来了新的一天。”
菲菲拉了拉我的手:“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说实话,你一个人南下我挺不放心的。”
“放心,我已经看过了,知道不好就不会再来了。”我安慰着她,但说出这句话时又想起她。“2006年我们在干嘛?”我问了一句。
“06年?高考吧。”菲菲拉着我进了电梯。电梯下降时,我缓过神来,或许那只是陌生人开的一个玩笑,广电是不允许现代人穿越的。
“菲菲,我把自己那些旧物都打包好了,你去挑一挑看有用到的就留下,剩下的你捐了卖了都行。”终于是熬到了黎明,可以轻松又自信地离开这座城市了。
到杭州的第五天,公司开会时收到了菲菲发来的微信:“许仁,你一件开衫的兜里有一把钥匙,还有用吗?”
“哪件?”
菲菲发了一张照片过来,是两年前那晚穿的绿色开衫,上面放着那把小铜钥匙。
我看着照片愣了好久,原来那晚从天台下来时,我就不再需要任何人,便能打开那扇铁门,我既是钥匙,也是开锁的人。
“没用了,我已经有一把了。”可以在心中随时打开十七楼的铁门,临渊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