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朗日话春暖,忽忆前夜风雨骤
秦归日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落地窗上的感光板,在她睁眼的一刻,悄悄转变了模式,外头真实的阳光倾泻进来,亮得有些刺眼,她伸手挡了一下。隔断幕墙转换成了柔和抽象的黄绿色小方格,背景音乐播放着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她抻了个懒腰,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自己身在何处。抬头一看,床头投影钟显示已近中午12点了。自己居然睡了那么久,却还是疲乏难解。估计时差仍然没完全调整好,虽然随身行李箱里有帮助调时差的药物,但她并不想服用。她觉得自己仿佛还属于上个世纪,相信人自身的调节能力,甚少借助药物。她刚去美国时,常常整夜失眠,最严重时甚至整夜无眠,但她固执地谢绝一切安眠药,硬是靠冥想、燃香和关闭一切电子设备、早睡——这样“古老”的方法调整过来了。是的,她有强大的内心力量和自我疗愈能力,这是作为一个出色“敛梦师”所必须具有的资质,也是天赋。从前,她的导师———庄梦生说过:“只有内心足够强大、不恃强凌弱者,方能克服一切降临到其自身的灾厄,获得永恒安宁,并帮助他人越过人生坎坷。”想起过世已久的导师和刚刚去世的母亲,她还是止不住地悲伤,甚至有些自责:回到故地的头一晚,居然没能在梦里与他们相会。难道是自己离开“敛梦师”这个身份太久了?而现在,是时候为自己“敛梦”了吗?
盥洗室内,庄知蝶早已为她准备了洗漱用品。水蓝色的绢丝毛巾整齐地叠放在原木架子上。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她有过敏症,只用天然纤维制品。她轻叹一口气。洗漱完毕,刚走出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起士煎蛋香味。
客厅里,庄知蝶已经在抹嘴了,他的长发已梳理齐整,在脑后扎了个利落的马尾,脸上的浓妆也已卸去,清清爽爽得更显俊朗逼人;上身一件米白色细亚麻衬衣,上面错落交织着菊花暗纹,珍珠白的贝母扣子在阳光下微微闪着虹光;下身一条烟灰色砂洗棉布长裤,光脚上随便趿着双夜蓝色蓝染粗布拖鞋,简直和昨天判若两人。庄知蝶看出了她眼里的不解,微微一笑,招呼她坐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说来话长,以后会慢慢告诉你的。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我不会做饭,这都是Trinity弄的—”他指了指厨房里的机械手说道,“这个家伙也是'再创'公司的产品,好像他们收购过一家做智能家居的公司,也开始这方面的业务了。好了,不谈这个了。你先吃,我去冲个澡,一会儿去我公司。”
“你开了公司?做什么的呢?”她颇为好奇。
“到时你就知道了!”他回头冲她顽皮地眨眨眼,又变成那个大男孩了。
秦归日刚吃完早餐,庄知蝶就从浴室出来了。他已焕然一新,不过,却是一套灰粉色女士套装,十分雅致,长发虽然盘起,耳边却垂下一绺青丝;脸上薄施粉黛,精致清新;一阵似兰非兰、似木非木的浓郁香氛扑面而来,呛得她直接打了个喷嚏。庄知蝶连忙抽出纸巾递给她,“抱歉啊!一高兴多喷了点。”
秦归日见他如此模样,不知该说什么好。虽然国外不时能见到这样打扮的男子,但发生在曾经算比较亲近的人身上,她还是难掩尴尬。自从十年前一别,她不知道在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是她粗心,竟一直未曾觉察?恐怕不太可能,她寻思着,当时在导师家里长住修行时,与他相处甚久,也没发现他喜欢同性啊!倒是想起了另一个插曲,一个因为她刻意回避或根本心不在焉,才被遗忘的插曲吗?
那是秦归日出国那日的前夜。
当年那些接连发生的事,一件件浮现,好像包裹水晶簇的海绵一层层剥落,尖锐的真相钻了出来。但此时,她只记得那晚的某些细节,模模糊糊、若隐若现。
那天傍晚风暴骤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秦归日一个人蜷缩在屋子里,灯也没开。闪电一忽儿把屋内刷得雪亮,一忽儿又甩下无边的黑暗;不时有滚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筛糠似地砸在窗玻璃上。平时惧怕打雷的秦归日,此时却茫然地凝视着窗外的混沌,什么也没想,或想了很多。“是你想多了……”他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温柔而残酷。又一线电光坠落,点亮了夜空,她的眼泪也随之狂飙。
秦归日恍恍惚惚,不知怎地打开了窗户,任凭风雨横灌进来,浇湿她的全身。为什么自己努力地睁大双眼,却还是看不透人心?难道人心,比这黑夜还要黑暗吗?哪怕在最晦暗的梦境中,她都不曾退却,为何此时她会觉得无望呢?她想要逃离,越快越好,就在此时此刻!突然,在凄风苦雨里,闪电点亮了一朵银色的莲花,一刹那开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风雨肆意撕扯着她的长发和裙裾,她感觉好像回到了梦境,生出了翅膀,她踏上窗台,伸展双臂,就要飞跃!
一个黑影飞一般闪来,一把抱住她纤细的腰肢,硬将她拖了下来。这个人,就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庄知蝶。
秦归日拼命挣扎,哭喊,庄知蝶紧紧抱住她,不敢撒手。“放开我!我要回去!我是雨燕呀,我要飞,我是自由的!他———他走了,我没有他了......”庄知蝶没有回答,只有用尽全力抱住她,不知该如何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雨渐歇,雷声也越走越远,终于蜕变成一阵呜咽后偃旗息鼓。秦归日也哭累了,慢慢安静下来。
“忘了他吧!秦姐,你———你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这是他的表白吗?这个看似不谙世事、一直小心翼翼生活的少年,下了多大决心才说出此话。
然而,也许是秦归日精疲力竭睡着了;也许是她并未领会他话里的情意;更可能是她的心思全在别处,没有在意。总之,她没有回应。
这一晚,他们两人,就这样相拥着倒在地板上,度过了。庄知蝶虽然累极,却怕她再轻生,始终不肯松手,死撑着不闭眼。直到天蒙蒙亮,才终于撑持不住,耷拉下了眼皮。
梦里,一只白蝶翩翩飞来,另一只粉蝶穿过花丛绕过来,又一只......秦归日穿着月白色长裙,好像月中嫦娥,将要随风而去,她笑盈盈地指着那些蝴蝶数道:“一只、两只、三只......”数到十时,她连同蝴蝶一块儿不见了。庄知蝶猛然惊醒,才觉怀里空落落,低头一看,秦归日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