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头的女人,对我影响很大的,是那个军官遗留下来的姨太太,虽然,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也从不晓得她究竟是他的第几房姨太太。
也许,她年轻时算得上很美,可她的美已经不是我们这一代能够认可的美。她是那种北方式的宽皮大脸,骨架很大,记忆中个子也很高,大约有1米7。后来在某个地方,看到张灵莆的遗孀,也是那种四方脸,颧骨突出,哪里都大的骨架美人,那就是姨太太的样子,也许那个时候,军人们公认的美就是这种号称有中华气派的大气女人。
对于我,姨太太一直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她和她的几个儿子住在小洋楼的偏房底楼。每天上午日上三竿,才见她施施然出现在家门口,照例是双眼迷离,无精打采,刚刚才睡醒起床的样子,不过,衣衫倒从来都是干净整齐的。通常,她都是打着哈欠,站在自家门口先打量一下院子,也不太主动跟人说话,大有瞧不起四周的人的架势。倒是碰巧看到正在院子里疯野的我,会走过来逗逗我,然后跟我奶奶搭一阵话。然后,就回身进屋,这不久,就会看到她把头发梳得紧紧实实,换上一套出门罩衫,常常也就只是一件布料玄色的长衣,趿拉着拖板鞋,锁门离家上街。
每当这一时刻来临,我内心都很激动,因为,我晓得她出门买油条去了。
不晓得逃亡的军官给姨太太留下了多少财产,反正从来没看到姨太太出门工作过。她一天的日程却安排的非常饱满。晨起洗漱完毕,就慢悠悠踱到包子铺,点上几根油条就着豆浆,细嚼慢咽,一一打量过往行人,闲扯周围八卦。末了,起身,散到当时的向阳电影院,如果有中意的电影,就进场看电影,如果没有,就转身再买一根油条,一路踢啦着回到院子里,而我,最盼望的就是这一时刻,因为这根油条多半是带给我的,由于爷爷奶奶对油条有偏见,油条之类的东西在我家是绝迹的,我对油条的渴望就全靠姨太太满足。
下午一般是看不到姨太太身影的,她那屋里的窗户都蒙上了窗纸,好几次,我趴在她家临院的窗户,想偷偷看看她在家里干什么,都没有办法如愿。印象中,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买菜, 她家厨房彷佛从来没有油烟升起。左邻右舍,抄锅携碗的时候,她家总是一片寂静。等大家吃完晚饭,聚在院子里东拉西扯的时候,她就悄没声息地把凉躺椅拖出来,撑在门口,点燃一支烟,舒舒服服地躺下,两眼似睁非闭,从她嘴里轻吐出来的一缕缕青烟,曾经是我脑海里印象最深的画面。
偶尔,她的儿子会出现在院子里,跟她一样的瘦成竹片的高条身材,都有着苍白的脸色和失神的眼睛,不过,即使以现在的审美看,也是个顶个的帅模样,只是他们时不时的会消失一段时间。这时,大人们就会心地相互嘀咕:又遭逮进去了。原来,她的儿子都以扒窃为业。院子里的每户人家,对他们却都没有提防的意思。
有那么一阵,好像她所有的儿子都去呆监狱了。可在她,好像啥子都没发生过,甚至感觉她好像压根儿想不起各人还有几个儿子,每天照旧油条逛街看电影抽烟。只不过,越来越少出现在院子里。一天,她的小儿子突然回来了,只在院子里晃了一下,便迅速闪进屋内,隔了好久好久,看见,姨太太手里夹着根烟,穿了双少见的中跟皮鞋,空着另一只手,慢摇摇的走出来,后面跟着拎着巨大包袱的小儿子,看见我,她举起夹着香烟的手,向我挥了一挥。
那天以后,她的屋子就一直空着了。
有天,居委会的大妈跟我奶奶聊天,我奶奶问她知道姨太太去哪里了不,大妈不屑地说,去哪里了嘛,肯定是跑路了,那种女人哪里带得出好人,你看她一天手不离烟,烟不离手的。你看我们这些女的,哪里有抽烟的嘛。
但是,她却不晓得,这个抽烟的坏女人,影响了我一生,让我晓得生活也有这种过法,庸常的生活太过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