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美丽的乡野花

从小我就爱花。家门前,母亲种有几枝月季花。每到花开时节,满枝绿意间点缀着朵朵小花,千姿百态,满庭飘香。我总爱摘下一朵最漂亮的,放在头发上,或者别在衣襟上。跟随母亲去田间地头,看见各种各样的小野花,我也会情不自禁地采摘一些,带回家中,放置玻璃瓶里。可是,我只知采摘插瓶,不知养护。每每这时,母亲总会帮我换水,处理枯萎后的花枝。现在想来,母亲也是爱花之人,只是忙于家务和田间的劳作,只能暂时放下心中所爱。看到我采摘回家的野花野草,她的内心必是欢喜的。所以,她从来不会像父亲那样,直接将我釆回家的野花扔掉。

我的母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人。虽然出身于一个大家族,可惜身不逢时。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外公并不殷实的家境,却被贴上了地主的标签。于是,每晚,外公都会准时跪在批斗会场,沉默地接受着全村人的批斗。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中,母亲降生了。

夜晚饱受折磨的外公,白天还要拼命干活挣工分。据说,因为是地主,所以干同样的活,挣的工分却比别人少一半。加上外婆是个聋哑人,诸多不便,所以外公根本无暇顾及刚刚出生的母亲。那时候,母亲的奶奶,我的舅老太太还健在。可是她也要为一家人的生计忙忙碌碌,无法多多照顾正在月子里的外婆。或许,还有婆媳关系难处之类的缘故,外婆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自杀了。彼时,母亲还不足一岁。

正常的孩子一周岁左右,就学会走路了。听说,母亲直到八岁时才独立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起路来。直到我记事陪伴母亲回娘家时,还听到有些乡邻对母亲大发感叹:“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活不了了,没想到你的小孩都长这样大了!”听到这些话时,母亲只是笑笑,说:“是啊,是啊。”平淡的语气伴着和暖的笑容,让我诧异——那个几乎活不了的孩子真的是我的母亲吗?

是的,的确是她。在我的追问下,母亲还微笑着告诉我:那时候,她经常是到处爬。夏天的时候,她的身上长了很多疮。疮烂了,流着脓血。然后蚂蚁常常爬得她满身,苍蝇也一直围着她,时时盯着她。冬天,最让她难过的就是头发和身上的虱子,特别多。舅老太太难得有空的时候,帮她篦头发,能够篦下几乎一碗的黑虱子。那些虱子抛向灶膛里,噼噼啪啪地响。可是,大部分的日子里,舅老太太都是忙忙碌碌着,看见母亲爬向她,只会用脚将母亲往边上踢一踢,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怎么不管你!?”我诧异道。

“她怕我粘着她,她就干不了活了。那样的话,家里能吃的东西就更少了。”母亲还是笑着答道,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埋怨。

不记得当时的我是何反映,印象最深的还是母亲的笑语:“就因为小时候,我身上特别脏,虱子特别多,(全身被)咬得难受。所以,我经常帮你洗头换衣服啊!”

那一刻,我幸福满怀,甜蜜地蹦蹦跳跳起来,似乎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不再排斥母亲为我洗头发了。而今想起这一段往事,鼻头猛然酸涩异常,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

记忆中,母亲也帮我篦过一次头发。那种拉扯的痛,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当时就大声痛哭起来。母亲只好让我趴在她的腿上,就着冬日的阳光,帮我一个一个地捉着虱子。那个年代里,大人们每天总是忙于田里的各种劳动,乡村孩子不知卫生习惯,头发里不长虱子的几乎没有。可是在母亲的照顾下,我总是孩子里最干净整洁的那一个。现在想来,母亲即使再忙,也要帮年幼的我打理干净,就是不希望我再经受她幼年时的苦难啊!

许是因为幼年时的经历,母亲走路姿势有点异样,做事速度也不快。父亲刚出车祸时,四处就医,家中事务,大大小小,全部依靠母亲操劳。为了加快速度,别人暂时停歇下来的时候,母亲不停;别人回家休息时,母亲仍是起早贪黑。最让人难过的就是插秧时,腰杆一直弯曲,俯向水面。很多人都是插一会儿就直起腰来歇一歇,母亲不把一畦秧苗插好,绝对不直起腰。就凭着这股倔劲,母亲以自己的柔弱之躯撑起了整个家。后来,父亲还是失去了一条手臂。父亲暴躁的脾气更加严重了,不顺心之时,总是拿母亲出气。母亲总是忍气吞声,在夜深人静之时,暗自流泪。父亲待她真的很不好,很多人劝母亲改嫁,但是母亲笑着对我说:“你放心!妈妈不会抛下你们的!”彼时,母亲30岁。

一晃,今年母亲已经60周岁了。岁月的风霜过早地染白了她的乌发。于是,她喜欢去染发,将自己的头发染成乌亮的黑色,就像她年轻时的一样。染完头发的母亲总是兴奋异常,满面春风,仿佛她的心瞬间年轻了许多似的。穿上她喜欢的衣裳,村前村后,东家西家,凡是她能够到的地方都会至少去一次,就像小时候刚刚穿上新衣服的我一样。

这样的母亲曾经舍不得两块钱一次的理发钱,只是自己剪去遮眼的刘海,让蓬乱的头发在乡邻面前飘扬,让劳作的烟尘爬满全身。天气暖和时,每一个夜晚,当一切劳作暂停之时,无论多累多晚,母亲都会仔细地清洗自己,之后才会真正沉沉地睡去。然后,鸡叫之时,母亲又会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这样的生活里,我看到最多的依然是母亲的微笑,感受最多的依然是母亲的和暖。在我的心间,母亲就像乡间最美的一朵野花,静静地盛开在那里,无论经受怎样的蹂躏,她依然会抓住一切机会重新站起来,绽放最美的容颜,追寻着阳光,面对着一切人、一切事。

或许,我爱花的天性就是从母亲那里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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