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刚出生没几天,可以说是一落地就遭到了猎人的袭击。它撒腿就跑,如果再成熟一点,它或许会意识到奔跑是为了逃命,是为了追上失散的鹿群。可现在,驱使它的仅仅是一股初生的喜悦,一种不愿意停下来的冲动。它想蹬地、想跃动、想利用灵活的腿脚,将后面那个手拿石头的动物甩到千里之外。
猎人在追逐。
越来越快,小鹿惊喜地发现两条后腿强健有力,可以轻而易举地越过巨大的岩石;它的感觉异常灵敏,能分辨出吹来的风是属于森林还是湖泊,能通过地面的温度,感觉出今朝的太阳于几时升起。它的耳朵竖了起来,能听见荒野里的杂草、杂草里的蚊虫、蚊虫后的蜥蜴,和蜥蜴身下的荒野。万物喧嚣,其中有个声音持续不断,粗浊不堪,就像两棵仙人掌在互相摩擦。小鹿知道那声音来自身后,可它不屑于回头看上一眼,也没有这个必要,光凭声音,它也知道那生物属于拙劣得多的种族,跑得太慢了,根本没资格跟在后面。
猎人在奔跑。
太阳当空,荒漠里还有一眼未干的泉,小鹿纵身踩进去,让溅起的水花润湿皮毛。水并不凉爽,但没了母乳的腥臊,也不会稀少得解不了渴,灼热的咽喉得到滋润,它喝得尽兴,仰天发出稚嫩的鸣叫。它一直叫,声音既像源于体内,又像来自很远很远的湖边,那里有浓重的雾气,四周是广袤的森林,朦胧中有三只浑身洁白的小鹿,正在湖水中跳跃着嬉戏。它干脆倒了下去,让自己身上的尘垢遇水黏在一起,然后被灵巧地甩开,抛去疲劳带来凉爽。此时此刻,它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是头离群之鹿,也并不记得那个劣等种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猎人还在跑。
跑着跑着,他仿佛看见自己变成了会动的树木,每一步都想扎根,可是远处的那头鹿虽然渺小,却像柴堆中的一粒米似的牵引着他。意识被麻木的身体隔离,他忽然觉得,除了追上那头鹿以外,自还己应该思考些什么,就像蒸笼般的脸应该降降温、突如其来的大石块应该被粉碎,而从胸腔到咽喉的这段距离应该缩短一些一样。他的诉求有理有据,世界不应该为他设置障碍,这是不公平的,光是只有两条腿这件事就已经够他受的了,可现在又来了一头鹿,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吃掉它,否则就会饿死,而死也是障碍,既然是障碍那就应该排除,所以他举着石斧,穿着竹鞋,思考着既然鹿肉可以吃,那鹿皮也一定可以用来做些什么。
但是他已经看不见鹿了。
滚烫的光芒在脚底浮动,猎人曾经多次见过海市蜃楼,虽然并不明白这种概念,然而屡次掬水不得,却使他获得了某种悟性,那就是对眼睛看见的东西一定要小心。可是,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的确能看见水,都不用看,光凭风干的鼻子和开裂的嘴唇,光用被一整个上午的奔跑,之后又被烈日和汗水、饥饿和焦渴催化出的疲劳,就能感应出远处确确实实存在着水。
而到后来,他甚至能听见水,或许是某种比水更轻,更悠扬,更神秘的声音。他想停下来凝神细听,可是脚还没来得及落地,就又被一股固执的力量给托了起来。他尝到了自己心脏的味道,像是提前撕咬了一口猎物的生肉,而在肉里还嵌着长矛的铁屑;他看见自己高举起石斧,对准那个空灵又柔软的声音砸了下去,溅开一地冰蓝色的水花。灼热的血液灌进耳膜,挤走了空气,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在那瞬息的寂静之中,传来了一粒爆裂的声音,轻轻地,仿佛两块石头互相击打,又像拧断动物的脖子。
部落的祭司知道派去的猎人绝不会空手而归,果不其然,一天一夜之后,他站在瞭望石上,看见远处的荒漠里摇晃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他高呼起来,用古老的语言叫醒守卫,让他们赶紧前去迎接凯旋的猎人。他们去了,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高的那个没跑几步就倒下了,在他身上压着一头死去的小鹿。矮的那个继续向前,他展开双臂,差一点触到猎人的肩,就抱住了一团黄色的烟尘。猎人趴在地上,下半身疯狂地抽搐,上半身一动不动,左手压在肚子底下,右手举过头顶,紧紧地攥着一把破碎的石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