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凌晨一点二十三分五十八秒,一连串爆炸震碎了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存放燃料棒的四号反应炉,切尔诺贝利核灾成为二十世纪最严重的科技浩劫。
一、死亡之地
医生不知道我晚上在生物室陪他,是护士让我进去的。起初他们求我:“你还年轻,为什么要这样?他已经不是人了,是核子反应器,你只会和他一起毁灭。”
你决定写那件事?关于那件事?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那里的经历。我很想敞开心胸说出一切,却又担心我会变得赤裸裸,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记得托尔斯泰怎么写的吗?皮埃尔经历过战争,觉得很震撼,他以为自己和全世界永远为之改变,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告诉自己:“我还是像从前一样对巴士司机大叫、咆哮,就像从前一样。”
我想遗忘一切,也的确忘记了。我以为最可怕的事情─战争─已经过去,我以为我安全了。 但是去切尔诺贝利很多次之后,我发现自己有多无能为力。所有事物开始瓦解,我的过去再也不能保护我,我找不到答案。以前有,现在没有了。是未来在摧毁我,不是过去。
“切尔诺贝利电厂为什么发生故障?有人说是科学家的错。他们抓上帝的胡子,现在他笑了,却是我们付出代价。”
切尔诺贝利是最可怕的战争,你无处可躲,地下、水里、空中都躲不掉。
等一下,我希望你知道,我不怕上帝,我怕的是人。起初我们问别人:“辐射在那里?”“看到你站的地方了没?就在那里。”难道到处都是?(哭泣)有很多空房子,大家都离开了,他们很害怕。 但是我在这里不像在那里时呢么害怕,我们失去家园和祖国。德国人都回到德国,鞑靼人回到克里米亚,没有人需要俄罗斯人,我们能有什么希望?能等待什么?俄罗斯不会拯救俄罗斯人,因为它太大了,无边无际。而且老实说,我不认为俄罗斯是我的祖国。我们成长的环境不一样,我的祖国是苏联,你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存。
我没看过相关的书籍或电影,电影里描述的是战争,我的爷爷奶奶说他们没有童年,只有战争。他们的童年是战争,我的童年是切尔诺贝利,我就是来自那个地方。你是作家,但没有一本书可以帮助我理解,剧场不行,电影也没办法。但是我自己理解了,全靠我自己,我们都靠自己活下去,我们别无他法,我无法用头脑去理解。
你知道生小孩可能是一种罪吗?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战争,我只能谈战争。我们为什么来切尔诺贝利?因为这里没有人赶我们走,没有人把我们踢出去,这里不是任何人的土地了,上帝收回这里,住在这里的人都离开了。
我看到一栋废弃的房子,门关着,一只猫坐在窗台上。我心想,一定是黏土猫,走近一看才发现是真猫。它吃掉屋里所有的天竺葵。那只猫是怎么进去的?或许它被单独留在屋里? 门上的一张纸条上写着:“亲爱的好心人,请不要在这里寻找贵重物品,我们没有贵重的东西,想用什么尽管用,但是请不要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我们会回来。” 其他房屋也挂着五颜六色的牌子,比如:“亲爱的房子,原谅我们!”他们向自己的家道别,就像和人说再见。不然就是“我们白天离开”或“我们晚上离开”,上面有日期,甚至时间。 也有写在学校作业本上的纸条:“不要打猫咪,不然老鼠会吃掉所有东西。”还有童稚的笔迹:“不要杀我们的祖卡,她是好猫咪。”(闭上眼睛)我什么事都忘了,只记得我去过那里,其他的就不记得了,全部忘了。我没办法数钱,记忆力变得很差,医生不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我去过好几家医院。不过有一件事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你看到一间房子,以为里面是空的,打开门,却看到一只猫和小孩写的纸条。
我接受征召,任务是不让居民回疏散的村子。我们架路障,盖观察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叫我们“游击队”。那段时期很和平,我们却穿着军服站在那里,农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例如:他们为什么不能从自己的院子拿水桶、陶罐、锯子、斧头?为什么不能收作物?
你该怎么跟他们解释?真实的情况是─士兵站在道路的一边,阻止居民进入,另一边却可以看到牛在吃草,收割机嗡嗡作响,卡车运载作物。老妇人哭着说:“年轻人,让我们进去,这是我们的土地和房子。”她们给我们鸡蛋、培根和自制的伏特加,为她们被污染的土地、家具和财产哭泣。
那个地方会颠覆你的想法,事情的条理都被打乱。女人挤牛奶,旁边站着一个士兵,确保她挤完后把牛奶倒在地上;老妇人拿着一篮鸡蛋,旁边一名士兵陪着她走,看着她把蛋埋起来。农民悉心呵护他们宝贵的马铃薯,偷偷摸摸收割,其实他们应该把马铃薯埋起来。最糟糕也最令人费解的是,一切都那么美!那是最糟的部分,你放眼望去,一切事物都好美。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疯狂,包括我们的在内,我再也不会看到那种表情了。
回家之后,我脱掉所有在那里穿过的衣服,丢进垃圾滑运槽。我把帽子送给我的小儿子,因为他真的很想要,他每时每刻都戴着那顶帽子。
两年后,他们诊断出他长了脑瘤……剩下的你自己写,我不想讲了。
二、活人的土地
很多年前,我的祖母看到《圣经》里描述说,世界上会有一段时间,万物都欣欣向荣、开花结果,河里有很多鱼,森林有很多动物,但是人类无法使用那些资源,无法繁衍后代,不能传宗接代。古老的预言就像可怕的童话,我当时不相信有那种事。
大家都称他们为英雄。(她哭了)我无法毫无意义地承受这痛苦,无法从古老的格言中得到慰藉。我甚至连他获得的勋章都没有。勋章放在家里,他给了我们的儿子。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对切尔诺贝利保持沉默?为什么我们的作家不书写关于切尔诺贝利的事?他们描述战争和集中营,但是对于这里他们很沉默。为什么?你觉得那是意外吗?如果我们战胜切尔诺贝利或了解切尔诺贝利,人们就会谈论、书写它,但是我们不了解其中的意义,无法把它放入人类的经验或时间的框架中。 所以怎样比较好?记得还是遗忘?
那些村庄里的居民最让我感到不舍——他们天真无知,像孩童一样,却要受苦受难。那些农夫与切尔诺贝利无关,他们与大自然是一种信任的关系,并非掠夺与被掠夺的关系,千百年来一向如此。他们不能理解发生的事情,只好选择相信那些科学家或受过教育的人,把这些人当神父一样。但他们得到的信息却是:“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记得吃饭前洗手就好。”我当时还不明白,但过了数年后我才终于知道,我们都是这项罪行的共犯,一同参与了这个阴谋。(她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