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非虛构作品之一,是一本跨越时空的寻路中国,不同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在同一条路上寻求出路,个人的路和国家的路。
全书跋涉三千里,但读完后,触动我最深的三处却皆与跋涉无关。一个是沈荃之死,“唉!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干.……”一个是林徽因旅途结识的八位飞行员接连牺牲,遗物一一送往林徽因处,大恸。还有一个是拿着两毫钱,要跟着去昆明的小姑娘,又不得不转身回家。“读书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世界观,也是方法论。”除了读书,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始终是个问题。知识分子一定要与大众的情绪保持疏离,才能获得独立思考,但疏离一定要是在倾听、理解、关心、同情基础上的,不然的话就不是疏离而且隔离。西南联大师生的三千里路,就是从隔离到走入,理解民间疾苦,看到真正中国的过程。这也大概是本书从未偏离的一个主题。
被照亮的瞬间
两个通宵读完,数度泪下。
也许是因为书里写到的一些地方我也去过,也有一点点长途徒步的经历,所以读的时候倒不觉得长,顺着就跟作者“走”完了。
书本是双线的写法,一条线是联大旅行团史料里面的东西,一条线则是作者自己重走时感受到的现实。我阅读的体验有点变成了三条线的交织,比如暴雨中行走,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的感觉;比如到安顺伍龙寺的惊奇探访。很直接的身体感受和“看到同样事物”的惊奇。
边读边想,联大毕竟是最为当时所重的精英,连带队徒步的团长都是陆军中将,一路便得沿途官府的看重与接待。而琼瑶自传里写她父亲当时在广西大学,境况就要艰困得多。
书里还说到国立艺专的一个学生,也走在这条路上。就想起我朋友祖父,他是艺专的老师,不肯跟着撤往西南,在孤岛上海谋了个教职。
而同时我朋友的外公,作为司机去到了大后方,战争把他和外婆之间的音信完全隔断。经济来源断绝,外婆带着三个女儿艰难谋生:去纺织厂做临时工、去乡下走私大米、倒卖一切能够倒卖的东西……直到最后无力生活,卖掉了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皮袍子,几天后日本投降了。
虽然同在上海,做教授的祖父大概绝不可能想到会和此时的一个纺织女工将来会有什么关联。
盘子说到,对历史的回望倘若只有瞻仰缅怀,便多隔膜。读这本书里联大的精英行状、会有一番代入的想象;读到1940年最黑暗的时刻投书报纸畅想“ 抗战胜利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 ”的普通人,又会有一番代入;而面对外婆在时代漩涡里的挣扎,总难免想,她的希望是什么呢,只是求生么?
在这个时有惶惑的现在,读这本书,有那么些个瞬间感觉好像会被照亮一样。
“超越代际的努力”
把临时大学“南渡”西南联大的历史重新以公路旅行的脚力丈量,具体到每个师生的细节变得生动起来,我甚至尤为喜欢作者在徒步中无关历史记忆的对湘黔滇风物的单纯描写,广阔山河,可爱至极。
这是一次不可复制的书写,这样一段“偶然”与“临时”的历史,这样一路绝美而又险要的风光,战时的湘黔滇背负了国家大后方和民族希望的重任,而西进之路本身的记忆亦是厚重的,明、清、近代,在这一路上皆有着浓墨重彩。
像是一场不同时空重叠的神游,分别是作者、八十年前的联大师生,连17世纪的徐霞客也间断性地参与了部分旅途。一路向西纵深,像是游戏中不断地解锁新的关卡,每一处探寻都将那些地名所属的时空叠加,以平行的方式回溯历史,源于一种直接的发问和解题的当代视角——在变迁的岁月里我们经历了什么,还剩下什么。
同样重要的一点,这不是一本简单的游记和对前人的重述,杨潇带着记者的本能平静地审视发生的一切,在夹缝中思考现实滋生的问题,历史?社会?生态?记忆?当后生重述前人,每一代人都有意无意地揭露前人的伤疤,某种意义上,这种残酷的方式是我们理解自身时代和国族的重要途径,是“他们(我们)的关切”,亦是我们“超越代际的努力”。
那片竹林
最喜书中描写闻一多先生的部分。书里的闻一多先生并不是往常熟知的那个斗士形象,而是特别可爱、特别浪漫、特别立体的形象,好像《觉醒年代》里陈独秀、李大钊的形象一样活奋起来。闻一多先生会给老婆写信讲抱怨,我自己洗袜子是会的,补却不会。那个时候闻一多先生其实也就只有 30 多岁,放到现在其实可能也就研究生毕业没几年而已。
书中两个提到闻一多先生的地方其实并不算多,但两处记忆尤为深刻。一是在新晃舞水旁举行了一场篝火晚会,闻一多先生对学生讲起了古代神话,也有人讲起海外艳遇,还有到蒙古沙漠的冒险经历。二是在贵州火牛洞,闻一多先生举着红蜡烛,像诗人游吟一样,在溶洞间穿梭,情不自禁唱起了这首那不勒斯民谣《桑塔露琪亚》。
之后看纪录片《西南联大》,第二集提到闻一多现在在清华住所前有一片竹林,甚是喜爱。在纪录片的结尾说到:1945年初冬,陈岱孙教授回北平接收清华园,问闻一多有什么事要办。闻一多说:"你看看我那屋前的竹子,还在不在。"看到这里哭了。
那片竹林闻一多先生终究没能亲自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