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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或许欠你一整个拥抱.
疫情开放后我仍旧在餐馆工作。那时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一只流浪猫或一只破烂的塑料袋从店门前经过。餐馆为了省电只点了两盏灯,供照明之用。店内只有四个人——我、店长、冯树以及一位新来的服务员。其余要么在家养病,要么因事请假。昔日繁华的餐馆如今已经有些老态龙钟。说是工作,其实不过是送送外卖罢了,这样的特殊时期里,又有多少人会冒险出来吃饭呢?
店长拿温度计让冯树测量体温时我正在送外卖的路上。街道实在冷寂,畅通无阻,街边的店铺零零散散开张着,像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我逆着风前行,呼出一口气,热气随即从口罩里溜出,遇见冰冷的镜片而液化成白茫茫的小水珠。这风好似从地球两级的冰山上吹来的一般,透过我裹着的一层又一层衣服,像放在冰箱里冻了三天三夜的绣花针一样扎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上。我咬紧牙关,身体仍旧不住打颤。
这活本该是体型庞大、皮糙肉厚的冯树来做的。只是从今早起他就双目无神、四肢萎蔫。我害怕他昏倒在路上才以想体验不同生活的理由将这活揽去的。我能来这边工作,能有一个较为稳定的生活,有一个相对安稳的居所全靠冯树的引荐。冯树与我虽不多交谈,但是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却非常高。
我送外卖回来时正是黄昏。猩红的太阳已被群山吞没一半,几缕冷光洒下但没有带来半丝暖意。我搓着手进了店,冯树像个废人一样挎着小包从我身旁推门而出。我疑惑地看着冯树,又看向店长。
“三十七度六低烧,刚量出来的。”店长望着冯树的背影长叹一声,“大概率是阳了吧。”
我哑口无言。我还没有给他道别,我想推门而出,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我忽而有些不明白道别的必要性。
冯树突然停住,转过身来,往回走,好像忘带了什么。
“你快走,别过来!”新服务员大叫道。店长瞪了一眼新员工,新员工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用手捂住嘴巴上淡蓝色的口罩。但是声音已经穿过门缝、穿过两指厚的玻璃门传到冯树的耳朵里了。冯树又停住了,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店长赶忙推开门,问道,“你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吗?”冯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而我始终站在原地。
首先申明,我确实不想得新冠。理由么?对,如果我得了新冠,那女友朱铃势必也会受到波及而染上新冠。我并不希望她因病而难受。又或者说我不希望我得新冠而让冯树以为是他的缘故而自责?
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去道别,哪怕只是说一声简简单单的“保重身体”也好。机会那么多次出现在面前,而我却一次又一次失去。只是这些思绪都是无用之功,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说这些话了。发生的事情业已发生,悔过的回忆只能悔过。
我脑中忽然显现出冰山的模样。一块一块冰石堆叠而成的冰山框住了世界,放眼望去,蔚蓝的冰山占满眼眸。我站在冰山的顶端,冰冷的气旋将我团团围住,我大口大口吸气,冰冷的空气让我的喉咙生疼。我的手脚、眼鼻,我的思绪、欲望,甚至我的灵魂都正变得冷漠,像冰山一样冷漠。
我行驶于冰山之间,直至工作结束。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明亮的月光照在手脚冰冷、双眉紧促的昏睡在沙发中的朱铃身上。我没来得及把口罩摘下,便冲上前朱铃抱起轻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然后测体温——三十八度三!
朱铃或许是被我的动作吵醒了,又或者她一直昏昏沉沉地清醒着,她嘟嘟囔囔地说:“郁秋......我头好痛......肚子也不舒服......”我心里一阵绞痛,我很想责备她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但还是用较为温和的声音说,“没事没事,你先睡一会,我去给你烧壶茶。”
家里找不到板蓝根或者退烧药,所以我给她泡了一杯蜂蜜水。蜂蜜水是我一直爱喝的,也是她给我买的。我端着蜂蜜水回房时朱铃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没有睡觉,一副呆滞又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让她先坐起来喝了蜂蜜水。她无力地躺下去时我把双手伸进被窝想要握住她的手。但是刚碰到那只微冷如玉的手时,她便把手缩回去了。那手像冰块一样从我的手间溜走。
“我很有可能得了新冠,你不要和我接触太密。”她的双眼似闭未闭,喉间发出微弱的声响。
一股极为强烈、有如火山喷发一般的哭诉感直冲我的意识。泪腺正在分泌泪液,我强忍着不让它喷涌而出。
我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爱情小说。小说发生在非典时期,那时候男主作为战地记者赶往非典爆发地工作,回来后首先去见了女主,说:“我好想你,好想见你。但是我有些感冒,可能是非典,你不要靠近我。”女主霎时泪流满面,二话不说直接抱住了男主,用温和舌尖的轻舞答复了男主内心的忧郁与矛盾。
貌似爱情的伟大正体现于此类超乎生死的勇敢与信任。但我既未和朱铃接吻,也没有抱住朱铃。我用退回来的手扶正我的口罩,轻轻地说了一声“嗯”。
我看见朱铃嘴角一松,也不知是笑是悲,但她已经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冰山又一次浮现于脑海,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童年时被病症折磨的苦痛记忆。
奶奶说我是妈妈怀胎八个月就生下来的孩子,所以从小体弱多病。自有记忆以来我便时常去医院接受治疗,针药似乎也成了如纸笔一般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同龄小孩还在为将要扎入皮肤的细长的针而惊慌失措、缩手缩脚时,我已如垂暮老人一般安之若素了。日常的流鼻涕、鼻塞的症状倒还好受,只是深夜双颊发烫但却畏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寒冷、半夜像僵尸一般立起身来干呕、咳嗽,倒流的胃水像火一样炙烤喉咙的灼热感、肚子疼痛到无法安然入睡的无助感,都在我的记忆里埋下恐惧的种子。这种子兀自生长,唯独此时我才发现它已经成为遮蔽我虚伪面纱的参天大树。
我对生病的抵制几乎有些病态。
我给店长打电话说明朱铃的情况,请求给我两到三天的假期,而后表明了我的歉意。“没什么好抱歉的,冯树病倒之后我就决定关店休业一段时间了,趁着这段时间大家也正好休息休息。”店长爽朗一笑,随即又说,“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们了。”
朱铃病了两天之后体温便恢复了正常,仍旧异常的是她那沙哑的嗓子。她说她头不痛了,就是有点喉咙痛。然后咳嗽了两声,我拿出酒精瓶对着空气“滋滋”喷了两下。她双眼一弯,嘴里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笑道,“难怪最近做梦都梦到酒精,你这两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我这两天几乎一直都待在她的身边。我戴着口罩,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放了一瓶酒精。我用保温杯装了一壶热水,每每她醒来时我就让她喝一口水。我后来也去给她买了一些退烧药泡给她喝。她想上厕所时我就给她配好拖鞋,想讲话时我就放下手中的书听她讲话,她总是讲着讲着就睡过去,所讲的东西也全不如书本中的内容有逻辑,但我还是认真地听着,比我看书时还要认真。她闭眼睡去时双唇微闭,上唇薄如叶,下唇丰如花,气息匀称,像一只温顺可爱的兔子。每每她睡着时或者咳嗽时,我便用酒精瓶对着空气“滋滋”地喷两下。酒精有时也会落在我的手上,冰冰凉凉的,俄而连带着那份触觉一同消失不见。
“是这样的”我回道。
“没有和我密切接触?”
“没有。”
“真乖。”
但其实不是。我欺骗了她。在她发烧的第一个晚上,在她受疾病而痛苦呻吟的那个晚上,在冰山与回忆袭击我的那个晚上,我极度放纵又极度怯懦地拥抱了她。她并不知道——那时候她正意识模糊——我只拥抱了半分钟,却好像过了半个世纪。
我往门外走去,拿起手机拨通了冯树的电话。
“身体好些了吗?”我问。
“瞧你们一个个的,不就区区一新冠,我一大老爷儿们,还能死了不成?一天一天过来问候。”
我觉察我的嘴角开始不住地上扬。
“昨天烧就退了,现在就是喉咙还有些痛。朱铃呢?她怎么样?可把你小子给担心坏了吧?”
“朱铃和你一样,好得差不多了。”
......
我仍旧站在冰上之上。明艳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扑打在冰山上,而后反射,交相辉映,前途大光。从冰山吹去的风似乎也没有那么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