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江南,杏花微雨,弱柳扶风。此时,坐落于江南小镇的天下第一庄,秀丽雅致,花木扶疏。
天下第一庄,临卿院,眉月轩。
简单大方的房屋,精致奇巧的陈设,再加上香案里氤氲而起的袅袅雾气,无一不于低调中含蓄透出淡淡奢华。房屋南侧镂空雕花的金丝楠木拔步床上仰卧着一名面色苍白的女子,隐约可见倾国姝色 。只是此时,美人黛眉紧蹙,更显几分孱弱,惹人怜惜。此女,正是天下第一庄少庄主展临风的妻子,闺名唤作卿眉。
“少夫人,您该喝药了。”正在卿眉神思不属之际,一名遍身绫罗、满头珠翠的侍女轻轻推门而入,缓步行至榻前轻唤发呆的女子。这侍女,便是卿眉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云莲。
卿眉神色淡淡地从榻上坐起 ,低喃一声,“竟是又要喝药了么……”语落,端起药碗将那闻起来便透着苦味的药汤一饮而尽。云莲连忙递上一把蜜饯。卿眉随意接过 ,又随意递了回去。
“少夫人,您又是何苦呢……”云莲圆圆的包子脸皱成一团,一声长叹。卿眉却并不在意,主仆两一时陷入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卿眉才漫不经心地看了云莲一眼,淡淡问道:“临风哥哥回来了么?”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云莲虽是笑着答话,神色间却有些躲闪。
“你这是做什么?”卿眉轻斥云莲,转而又低喃了一声,“临风哥哥,他,他又去卿阳阁歇息了吧。”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落寞。
“小姐——”云莲的神情十分不忍,甚至连少夫人都不唤了。
“我没事,”卿眉勉强笑了笑,试图安抚云莲,“我一早便知道临风哥哥心悦卿卿,娶我不过是因为卿卿一句遗言罢了。”
“少夫人,少爷心中想来还是有您的,不然怎么会与您生了一双儿女?”云莲看着自家小姐强颜欢笑,心中颇不是滋味,只好拿话劝慰卿眉。
“不,临风哥哥不过是为了给舅舅舅母一个交代,让展家不至于后继无人而已,”卿眉苦笑,自嘲道:“他不愿与旁的女人生孩子,至于我,呵,我与卿卿一胎双生,到底有几分相像。”
“少夫人……”云莲望着卿眉,神色担忧。
“更何况,我生的两个孩子,口口声声唤我姨母,心心念念的是我占了他们亲娘的位置——”卿眉的情绪渐渐激烈起来 ,猛地吐出一口血。
“小姐——”云莲看着卿眉吐血,眉眼间满是惊惶。
此时,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展临风恰好推门而入。他看了看卿眉,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迹,面色有些不忍。
“阿眉,”展临风温柔轻唤,神情却是冷清,“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道,我不会怜惜你的,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临风哥哥,你总是这么残忍。”卿眉再次苦笑,却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阿眉,”展临风有些无可奈何地劝道:“便是为了睿儿和绾儿,你也该保重自己。”
“睿儿?绾儿?”卿眉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尖厉,“他们兄妹是我的孩子,却唤我姨母!是你逼我答应将他们俩记在卿卿名下!这些年,他们俩养在舅母身边,我算什么?!”
“阿眉,是我对不住你。”展临风神色带着痛苦与挣扎,语气愧疚,“可我总不能让卿儿身后凄凉。阿眉,卿儿也是你亲姐姐啊。”
“那我身后,无儿无女,就不凄凉了么?”卿眉痴痴地望着展临风的俊脸,幽幽地发问,甚至连嘴角又开始渗出血丝也不自知。
“阿眉,不会的,睿儿和绾儿会孝顺你这个姨母的。”展临风面上平静地说着,心里竟涌上几分心虚。
“呵……呵……呵……”卿眉嘲讽地笑了,泪不觉已湿了衣袖。
展临风心情复杂,想要离开眉月轩,只是到底被理智和愧疚压下。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片刻过后,卿眉伸手拉住了展临风的衣角,因病而失了往日明澈的杏眼中带着祈求,“临风哥哥,你陪我去花园里看看好不好?就这一次。”
“好。”展临风自是答应,却忽略了卿眉脸上泛起的不正常的晕红。
天下第一庄的花园很大,三月春繁,百花吐芬,燕蝶流连。时有清风拂面,带来阵阵馨甜的花香。
“临风哥哥,真美。”卿眉少见地浅笑成霞。
“嗯。”展临风有些敷衍地应了一声,而后漠然说道:“阿眉,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回书房了。”话毕,转身大步离开。
“呵……临风哥哥,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卿眉凝视着展临风离开的背影,泪落成雨。
“少夫人,您的病就是因为心中郁结才迟迟不得痊愈,还是放开些心思,好好休养方为正事。”一直远远跟着卿眉的云莲见她主子又落泪伤神,连忙上前劝慰。
“云莲,眼前也就只有你会为我着想了。”卿眉擦了擦眼泪,面色黯然地轻叹。
“少夫人——”云莲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云莲,不用说了,我都习惯了。”卿眉的语气较之前淡漠了不少,“取纸笔来吧。”
“是。”多年主仆,云莲自是清楚卿眉的性子,也就不再多言,顺从地按吩咐去取笔墨纸砚。
因花园与眉月轩相距不远,云莲倒是很快就行了一个来回。
卿眉神色不明地接过纸笔,一气呵成写下好几行字。细细看来,正是——
那年,卿卿埋骨花间,英雄唱空悲切,君子叹断桥前。
那年,晚钟凄凄,夜深人不眠。
那年,你的世界是一座孤坟,我的世界是你的悲颜。
那年风浅,血绘锦绣画扇,你怨,我叹。
那年,一去经年。
今日泪花点点,你可还记得我们一起躲雨的屋檐?
轻风滟,眼波潋,离恨怎言?
临风哥哥,是劫?是缘?
初初落笔,大颗的泪珠便打湿了正宗的澄心堂宣纸。卿眉的目光透过被打湿的文字,神色不明,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年,卿眉不过九岁,正是两小初见时。
卿眉出身百年世家,其父母更是青梅竹马,结下秦晋之好,婚后恩爱自不必言。奈何天妒良缘,卿眉之母展素卿却在难产下双胞胎女儿后血崩离世。为此,卿眉之父,官至中书侍郎的卿漴十分不喜一双女儿,甚至连女儿的名字都没起便辞官离家游行。直至姐妹俩三岁,卿漴才回了家。
那时的卿家,尊贵显赫,多少闺中娇女上赶着要嫁为继室。卿漴只见了两个女儿一面,便因长女容貌九分似母而为她起名卿卿,取自爱妻展素卿的“卿”字。及至幼女,虽也玉雪可爱,却因容貌肖父而不讨卿漴欢喜,只有双眉宛黛,神似其母,故名卿眉。
一直以来,卿漴独宠长女,轻乎幼女 。卿家上下随家主心意而行,自是捧高踩低,巴结长小姐,怠慢二小姐。只有卿卿,念着一母同胞,对卿眉多有疼爱。那时的卿眉,其实十分喜欢胞姐卿卿,只是有些羡慕她得父亲宠爱而已。
直到九岁那年,卿家因夺嫡站错了队,全族锒铛入狱。卿漴上下打点,保住了卿卿,送她去外祖展家度日。至于卿眉,卿漴却是准备让幼女听天由命,等待发落。那时的卿眉,对卿卿的恨意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她甚至想过,若是母亲不曾生过卿卿就好了,那样父亲无论如何都会保住她的。
最后,卿家九族诛尽,而卿眉,到底展家念着她娘亲,用巨款将她赎回了展家。尽管如此,可卿眉到底是意难平。
卿眉心中是有怨恨的,可即便是再怨恨,她又能如何?卿卿容貌肖母,自是比肖父的她更得展家人欢心。舅家对她与卿卿的疼爱程度,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世人皆知天下第一庄有表小姐卿卿,谁还记得卿卿有一胞妹卿眉?
终于忍不住怨怼,卿眉躲进了天下第一庄的南屏楼里,那是展家一座废弃的院子,据说在里面住过的人都前后离奇死亡了。是的,到底卿卿是她亲姐姐,她并未真的想对卿卿不利,只想自己一死了之,想来她的亲娘会疼爱她的吧。那一天,正是阳春三月,清风怡人。
天下第一庄因卿眉的失踪有些混乱,毕竟二表小姐再不受宠,那也是主子 ,不是仆人可比。
最后,展家最出众的孙辈展临风找到了卿眉。那是卿眉第一次见到传说中那个风度翩翩,文武双全的表哥。
卿眉还记得,十四岁的展临风将九岁的她牵在身边,动作轻柔。他说:“卿眉,那些人都更喜欢卿卿表妹,以后我护着你,好不好?”卿眉一直记得展临风当时的真挚与诚恳,自此情根深种。
从那以后,卿眉明显感觉到舅家的人比从前更加疼爱她,卿卿亦然。她以为日子会就这样过下去,直到她十三岁那年,卿卿与展临风定亲。
卿眉神思恍惚,疯了一样地跑去展临风的书房,却在门外看见卿卿先一步进去。她勉强定了定神,躲在窗台下偷听。
“卿儿,你怎么来了?”
卿眉听出了展临风语气中的惊喜,蹙了蹙两弯罥烟眉,心里暗暗思忖:临风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唤姐姐卿儿的呢?
“表哥,你尚未取字,我昨日翻书得一妙字,赠与表哥可好?”卿卿的语气中充满了揶揄。卿卿心想:姐姐定是满脸狡黠的。
“何字?”展临风清润的嗓音传出窗外,闻言便知他脸上定是带着几丝宠溺的笑意。
“表哥先答应我一定用这个字。”卿卿的语气有了几分撒娇。
“好。”展临风的语气里面满满的宠溺。
“欢颜。”卿眉听见了卿卿欢快的笑声。
“哦?欢颜?”展临风宠溺的语气里含着低低的笑声,“虽说这是女儿家用的字,但卿儿所赠,我用了就是。”
自此,展临风,字欢颜。惹了多少人笑话,他只我行我素。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时躲在窗台下的卿眉却有些不愉。
“姐姐怎么能为临风哥哥起了欢颜这样女气的字?”卿眉皱了皱眉,在心里如此想着。
然而未等她细想,便又听见卿卿说起别的话,连忙凝神细听。
“表哥,以后不许卿眉再唤你临风哥哥了,我都没这么唤过呢。”卿眉听见卿卿软软糯糯的撒娇声,内容却叫她有些心凉。
“卿儿,卿眉从第一次见我起就唤我临风哥哥,一时让她如何改了?再者,她本是你我的妹妹,随她去吧。”展临风劝道。
他们再说了什么,卿眉已经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只有展临风那一句“妹妹”。
“原来,在临风哥哥眼里,我只是妹妹么?”这个认知让卿眉难以接受。
卿眉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住处,大病一场。病好后,只见卿卿与展临风形影不离,卿卿一口一个“欢颜哥哥”唤得甜蜜。
卿眉又病了一场。
她的舅舅,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展瀸以为她有了女儿家思嫁的心思,给她订了一门婚事。
卿眉想着,既然嫁不了临风哥哥,那么嫁谁都好,这一生就如此吧。
谁知世事难料,到底卿卿红颜薄命。
那一年,卿卿十五岁。
卿卿貌美纤弱,被来江南的荣王看上,要她入府为妾。谁不知荣王好色如命,又因是太后幼子,帝王幼弟,欺男霸女,无人敢惹。
整个天下第一庄一时风声鹤唳。
展瀸召集人商量了一夜,决定李代桃僵,送卿眉入荣王府。毕竟,卿卿是天下第一庄的未来主母,岂能荣王说要就要。至于卿眉,虽不及卿卿纤弱动人,却也是绝代佳人,袅娜娇俏。姐妹俩各有各的美,想来荣王得了卿眉,也不会再非卿卿不可。
于是,展瀸迅速地退了卿眉的婚事。而告诉卿眉这个决定的,正是展临风。
卿眉一时呆住了,半晌才弱弱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卿眉,卿儿是我所爱之人,我怎么能让她被荣王折辱?”展临风一脸温柔地说着残忍的话,“她也是你亲姐姐啊。”
“那我呢?”卿眉神色凄惶,“为什么我总是被舍弃的那个?就因为卿卿长得像娘,而我肖父么?临风哥哥,你说过会护着我的。”
“卿眉,此一时彼一时,”展临风依旧说着残忍的话,“我知道你心悦与我,就当我求你,你帮卿儿这一回,好不好?”
“求?”卿眉一怔过后猛地落泪,“你展临风,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闻名天下的欢颜公子,也要用一个求字?”
“我……”展临风想要说什么,却停住了,只静静地看着卿眉。
“我应下了。”卿眉擦了擦泪,神色瞬间淡漠下来,“你走吧。以后,再不相见。”
卿眉被送去了荣王在江南的别庄。
然而,荣王却在见到卿眉之后大怒。他觉得自己被天下第一庄愚弄了,竟然连个罪臣之女都不愿意舍出来博他一笑。
因此,荣王气势汹汹地命人将卿眉送回,然后带着自己的私兵围了天下第一庄。卿卿在这样的境况下不得不答应入府为妾。
荣王满意了,大笑不止,得意地吩咐退兵,随之就要携卿卿归府。
谁也没有预料到,卿卿会在踏出天下第一庄大门之际,快速地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自尽于人前。
那一刻,一向不可一世的荣王微怔,君子如玉的展临风却是大急。
“卿儿——”展临风颤抖不已地揽住卿卿坠落的身子,急急地唤,“府医呢?”
“欢颜哥哥,不用叫府医了。匕首上淬了剧毒,我必死无疑的。我若不死,荣王不会放过展家的。”卿卿一番话说得有些吃力,“我就剩小妹卿眉一个亲人了,这些年她一直心悦于你,若是可以,你娶了她吧。我这一生不能和乐,只希望她能圆满。”
“卿儿,你不要再说了。”展临风面色悲切,“我不会娶她的,若不是她不能哄住荣王,你怎么会遭此横祸?”
那一句话落,卿眉的心真正凉透,原来不论她如何做都是错的,都不及卿卿。
“不,不是的。”卿卿的声音越发微弱,“不能怪我妹妹的,荣王在意的根本就不是妹妹替了我,他只是不忿被拂了颜面。这么多年,你们都偏心我,我都知道的,小妹其实很伤心的。”
“卿儿……”展临风不再言论关于娶不娶卿眉的话题,只哀哀地唤着卿卿。
“欢颜哥哥,答应我,好不好?”卿卿的面色渐渐灰白,丹凤美目间带着从未有过的祈求。
“好。”展临风闭了闭眼,终是应下了。
“如此,我就安心了。”卿卿一声喟叹,渐渐咽了气。
“卿儿——”展临风的神色变得癫狂,围观者无不动容。
卿卿死了。
展临风将自己关在临卿院中好多天。
临卿院是展临风与卿卿定亲后新建的院子,为的就是他们的大婚,甚至连院名都透着点点甜意。
卿卿死后,再无人敢提。
展临风从临卿院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而后,不顾旁人反对,迅速而强势地娶了卿眉。
然而,展临风却在临卿院里布置了两处卧房,一名卿阳阁,一名眉月轩。卿眉知道,他是在告诉自己,卿卿才是他心中所爱,她不过是借了卿卿的光才能嫁他为妻罢了。
此后,展临风常年歇息在卿阳阁里,将卿眉扔在眉月轩不闻不问。
转眼数年,展临风不情不愿地与卿眉生了一双儿女,却一直告诉孩子们生母是卿卿!
卿眉一直知道展临风待她残忍,缺未曾想到他可以残忍如斯!
卿眉想到这里,怔怔地任热泪糊了一脸。她又提起笔,在先前的几行字下续写。
写着写着,卿眉喉中又泛起腥甜,一口血喷在宣纸上,恰合了她写的那句“血绘成锦绣画扇,泪染尽玉砌雕栏”。
卿眉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恍惚间似看见一个俊朗男子踉跄而来。那是展临风。
不,她一定是看错了,展临风怎么会因她而脚步踉跄?
“阿眉——”展临风一把揽住意识不清的卿眉,声音里竟着些颤抖。
“临风哥哥,我要死了呢。”卿眉眼里竟有了几分笑意,“我死之后,将我葬在百花盛开的地方,好不好?还有,你若续弦的话,一定要找一个性情和顺温婉的女子,不要让睿儿和绾儿受了欺负。”
展临风抱着卿眉的手紧了紧,眼中沉痛,连心也有些痛了。
“临风哥哥,若有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卿卿了。下辈子,你只做我的展临风,不要再做卿卿的展欢颜了,好不好?”卿卿未等展临风应答,便自顾自说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些凌乱。
“阿眉,你不会死的。”展临风似是要证明什么,语气惶急,话音未落却洒下点点浊泪。
“临风哥哥为我哭了呢。卿眉此生,除了没能听见睿儿和绾儿唤我娘亲,也无憾了。”卿眉往展临风的怀里拱了拱,闭上了迷蒙的杏眼,如同睡着了一般,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阿眉——”展临风突然放声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在卿眉坟前枯坐的展临风痴痴地想着。
从何时起,他不再唤她卿眉,反而唤起了更亲昵的阿眉?
又是从何时起,她竟是入了他的心,深入五脏六腑,无法剥离。
“阿眉,若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只做你一个人的展临风。我会好好护着你的。”展临风对着卿眉的墓碑絮语。
“阿眉,你知不知道,睿儿和绾儿已经知道了一切,他们兄妹再也不愿意理我了,甚至怨上了庄里的所有人。”
“阿眉……”
“阿眉……”
“阿眉……”
声声唤,声声凄。
此后半生,展临风日日枯坐在卿眉墓前,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卿卿死时,他亦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