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灯古渡
文/子荷
赵澜是大理市一个普通职员。这天是中秋节,他和妻子岳晓语去岳母家。以往,他们跨越洱海东西,乘坐渡轮是最便捷的选择。今天也不例外。大渡轮已经满座,他们意外地乘上了平日里妻子最想坐的、由村民自主经营的小游船。
高原的天气变得最快,临近傍晚时,洱海忽然下起了雨。
虽然船舱也够大,但设施的安装并不十分完备,风起时,舱内桌子摇晃,湖里竟然也有了江涛的感觉。
但丈夫赵澜对这雨中行船的颠簸之苦,却有些心不在焉。
岳晓语感觉不到他的视线落在哪里,似乎只茫然看着雨水,飘忽不定。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今天,正是赵澜的前妻吴燕出车祸离世的日子。
吴燕是岳晓语和赵澜的同学,是一个非常优秀、直爽的耀眼女孩。他们三人在大学时十分要好。吴燕和赵澜还曾被戏称为财经系的“东邪西毒”。因为他俩一个团支书,一个学习委员,谁也不服谁,总在各个领域暗暗较劲。所以,岳晓语虽然很早就喜欢上了赵澜,却从未把吴燕当做自己的情敌——因为那时,根本看不出他俩有任何恋爱的迹象,吴燕与赵澜整个儿就是一对竞争对手,一见面就火药味十足。
但大学毕业之后,事情却悄悄发生了变化。
赵澜一举考进了大理州商务局,吴燕则进入了一家公司,在大理与省城之间负责接洽业务。这姑娘非常能干,在单位独挡一面,渐渐成为公司不可或缺的人物。每次吴燕到大理时,虽然工作繁忙,却时不时仍抽出时间与同学聚会、与赵澜唇枪舌剑。但赵澜却乐此不疲,遇到别人都忙时,赵澜都单独招待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陪陪那只跑来跑去的可怜燕子”。
后来,不知是吴燕日渐成熟美丽的面容拨动了他的心弦,还是那话里话外点点滴滴的熟稔亲切化作春雨润了他的心田,又或是,早在当初不经意间就埋下的小暧昧……总之,也是在一个雨夜,他向吴燕正式告白了。二人的恋情发展迅速,很快谈婚论嫁。
然而就在他们新婚燕尔之时,不幸发生了。
那年中秋,吴燕因为公司业务繁忙,还在加班。赵澜在家中做好晚餐等她,但等来的,却是电话、医院、手术、急救,白白的墙、白白的布、白纸上简单的几个字。
自那之后,赵澜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他单了两年,甚至已经准备一直单下去。父母苦口婆心劝他好歹再找一个,至少得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然而赵澜态度坚决,不欲续弦——确实,又有谁,能给他吴燕所能给的那份独一无二呢?
就在同学们都为这事感到叹惋无奈之时,岳晓语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她先以老朋友的身份,对赵澜不听父母之言的“无后为大”行为进行了批驳,然后,将自己多年来的暗恋情愫第一次大胆地完全表露出来,对赵澜展开了爱情攻势。
很多旧友都对她这种飞蛾扑火式的追求不以为然。“女追男”虽曾被戏称为“隔层纱”,但那仅仅针对情窦未开的小伙子凑效。一旦男子心有所属,即便能成眷侣,也难免委屈。
但岳晓语想得非常明白:既然无论如何自己都喜欢他,也想嫁他,就不想太多。她对赵澜最了解——他是个好人,虽然对自己已不能像对吴燕那样,也一定会尽丈夫的责任,撑起一个家庭。嫁这样的人,尽管彼此会有遗憾,却仍比选择那些能和你轰轰烈烈谈场恋爱,却根本没责任心、一成家就露馅的人,强上很多倍。
所以,在她半年多的柔情攻势和亲朋好友的推波助澜之下,他娶了她。他待她很好,只有偶尔,她能感觉得到,他心里放不下的,依旧放不下。
比如——今天。
舱外的雨下得很急。黑云一压,整个洱海都暗了不少。船上负责人告诉大家:风雨天气对渡船不利。安全起见,必须先到小普陀,要在岛上暂歇。
不多久,游船果然停靠了一座圆形袖珍小岛。大理人都知道,传说洱海里面蛟龙很多,常常掀起狂风恶浪,小普陀这个岛,就是观音菩萨用来镇住蛟龙的大印。这时天已黑了。游船上点起了灯,也有游客撑了伞,上岸买些炒螺蛳、烧烤之类驱寒,或者如厕。转眼之间,船舱里就剩下赵澜夫妇了。
岳晓语也想下船方便,见丈夫不愿走动,就让他先在船上休息,自己拿了伞和钱,顺道也买些烧烤,准备回船两口子一起吃。
她正准备撑伞买东西,却看见开船的人远远地朝她呼喊,显得十分焦急:
“金花——赶紧赶紧,你老公怕是要生病……”
岳晓语心里一紧,忙提了提裤腿,抓紧小跑回船。只见丈夫赵澜一个人站在船尾雨中,连外套都没有穿。她叫了他一声,却不见答应。
她忙撑伞走近,这才看清,赵澜虽然独立雨中,但神色安宁,甚至有些温柔。他侧身倚着栏杆,看着舷畔水色空淼,似乎说了句什么,却不是对她。
岳晓语着急唤着:“赵澜!赶紧进来,会感冒的。”
他仍然没有答应。她干脆撑伞也站上船尾。那狭窄的金属板有些锈斑,拌上她的高跟,险些使她失去平衡。但她还是努力近前,拉住他的衣服……
就在那一刹,她终于听到他所说的是:燕子。
这一句使她有些发冷,手中雨伞被斜斜鼓来的风给刮开了,没能成功给丈夫遮住雨。
但她忽然发现:赵澜虽然站在雨里,身上却是干的。
在小普陀伞棚商贩零落的灯光映射下,依稀看到,赵澜头顶的雨线,恰在上方绕了开去,仿佛有一把无形的伞,遮蔽了赵澜以及他身边所看那处——那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雨水落在四周,而那空隙,恰好可以再站一个人。
这一瞬,岳晓语又惊又慌,已经可以听到自己如鼓的咚咚心跳声——这不会是真的!他难道准备就这样弃她而去?
……是硬把他拉住,还是有什么别的法子?她心里乱了。脑海中几乎已闪过了自己被丈夫一手甩开的画面……如果,要她从此接受他的冷眼,那她的生活将会是……
情急之下,她开了口:“吴燕……是你么?”
她的声音有些微颤。但这一次,赵澜却回了头。
岳晓语悄悄深吸一口气,强把心中的惊惧和不安压了下去,看着那不受雨淋的空处,试着调整出笑容,说道:“吴燕,真的是你。你一切都好吗?”
对方没有回音,赵澜也没有作答。
岳晓语镇静了一下心神,又道:“……中秋节了,我们都很好,你放心。”
她看看海中风浪,又看了一眼小普陀岛,忽然想了大理的观音——
千百年来,每当洱海望夫云起,天阴下雨,雨雾茫茫,夜间行船天海一片,使人分不清东西南北,更难辨认海中暗礁,往往容易造成触礁沉船。所以,观音阁的僧尼每当夜幕降临时,便在阁前挂起天灯,为船只引航。
而今,海东观音阁已不见天灯踪迹。但大理人代代崇敬观音,并没有改变。无论是岳晓语、赵澜还是吴燕,都笃信观音。
想到这里,她说道:
“你是坐了那边的船过来吗?今天风浪大,回去的时候没有一盏灯怎么行呢……我向观音求一盏天灯,一会儿你离开时,带上它走。”
她说着,重新走进舱内,从赵澜的外套内掏出打火机,闭目向观音暗祷,点上了火。
她拿着这“天灯”之火重新走到船尾,见丈夫正回头看她,便小心翼翼地撑着伞伸手,递了给他。
说来也怪,那打火机的火焰并不灼人,但火苗在风中却能平直而上。
赵澜接过明火,有些迟疑,也有些不舍,但他看着那火苗,似乎有了不少慰藉——或许,在另一个世界,观音仍然可以护佑燕子的灵魂。
当赵澜手里拿着一个报废的打火机回到船舱时,岳晓语终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家的温暖。她悄悄缓了一口气。
赵澜在她身边坐下来,说:
“燕子已经走了。她说,看到我们很好,她很放心。”
岳晓语静静地看着他。
“今天,谢谢你。”丈夫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请你相信我,从今以后,我们——只会有你我。”
岳晓语靠上丈夫的肩膀,感受着那份温暖,心里一安。
“中秋快乐。”
她抬头看看他,发自内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