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沽城

1

2015年 4月13日 晚

晚六点十三，她于西城师范大学7号公寓六楼跳下，身亡。

这世界绝没有感同身受，再苦再痛，也难想象涉事亲人的感觉。若落下的是我，我母亲不会活。

照例，这世界依旧歌舞升平和暗波涌动，死一个人和死一百个人有他妈什么区别。只要不是死的跟自己相关的人。

他妈的，绝没有感同身受。

失眠。

第一次身边的认识的还算是朋友的人自杀。

2

2015年 4月14日 午

你，走好。

上午，北京之冠文化传媒公司面试，环境，员工，老板，底薪，权衡再三，舍之。

中午，推开宿舍门，酒味、精子味、烟味，呕吐的秽物味、小电钻钻水晶石的味儿混杂着扑来，我看了一眼趴在书桌前全身抽搐的小厨，又看了一眼他那浅绿色的垃圾桶里散乱着的擦拭呕吐物的卫生纸，没说话，径直坐到我的木椅上，继续和母亲对话，谈对一个小时前面试的公司的看法，谈老家最近哥哥的婚礼，谈父亲的工作，谈外甥的上学情况以及他所念念不忘的《植物大战僵尸2》，谈姥姥姥爷的身体，以及昨天跳楼自杀的同学的情况，妈妈用结巴的语气告诉我，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说：我怎么都不会自杀的，放心。

妈妈没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3

13号。

晚上，一位师姐问我说：听说你们班有一个女孩儿跳楼了。你知道是谁吗？

我问消息，风言风语，去他妈的。

晚上十点，微博和网易新闻爆出新闻，说是西城师范大学有一个女生跳楼自杀。我们是从新闻上才得知她已经死了。之前的种种重伤、救治、死亡等各种消息有了了结，校方一直封锁消息，直到此刻，校领导才在微博上转发相关新闻，算是发出了确定的信息。

有同学说：我今天早上还见到了她，还打招呼，她问我要了一个心理咨询老师的联系方式，我就给她了。

有同学说：我昨天还见她了，还好好的。

我说：我前几天还在西门口遇见她，聊了聊近况，她考研复试过了，分数还很高。

据说：她先前说过写毕业论文写得想死的话。

网易新闻客户端对相关新闻的评论是：怎么就自杀了，还不如死前让我爽一吧。我评论他：肏你妈！

网易还有网友评论说：肯定是为情自杀的。我评论他：不知道就别瞎鸡巴说。

网易上还有很多污秽不堪肆意揣度的评论，我回复了十几条，累了，卸载网易新闻客户端，去你妈的。

当天晚上，艺术家的小厨跑到隔壁宿舍，和他的朋友哲学家西酉聊起了她的去世的消息，两个人讨论了一番生死。

宿舍熄灯前，小厨失踪了。

我打电话，不接。再打，挂了。问西酉，他说：我不知道啊。

我担心了一下，不过，小厨应该不至于。

他，一夜未归。

4

14号。

晨起，我去面试，看到床上睡着的小厨。

中午回了宿舍，小厨喝了两瓶牛栏山白酒，42度，吐了，环绕板凳一周的秽物，夹杂着血红色。我回想着小厨和她的关系，有点意外他会喝成这样。

我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你怎么喝这么多？”

他抽搐着身体，哽咽着声音，说：“昨天，小英那事儿，是不是，是不是，真的？”

他一边哭，一边拿纸巾擦泪，不时从喉咙里呵出痰和秽物，吐在垃圾桶里。

我说：“是真的。”

他说：“那，就，那就不是，不是做梦。”

他继续哭。身体不能控制。

我去卫生间拿了拖把，拖地。他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去上厕所。我把他扔在地上的最新画作——一副水彩——画着一个中年男人半蹲着，一条腿伸出来，曲折，鸡鸡很长，还打了一个弯，整体背景是蓝色的——扔到了垃圾桶里，倒了。

他回来，在他那乱糟糟的桌子上找东西。我去隔壁宿舍找来在抽烟玩游戏的西酉，我说：“你快来看看吧，小厨疯了。”

他说：“哦。”

小厨找了一会儿东西，拿起了刚买的小电钻，钻一个小孩儿拳头大的紫青色的水晶石头，他专门在淘宝上买的，说是要做项链和手链。我看着他那颤抖的手拿着同样发抖的电钻，怕他钻到自己的手指，就说：“你消停会儿，上床睡会儿，别钻了，钻到就出血了。”

“死，死都不怕，出血，有什么，好怕的。”

他不理我，继续钻。西酉点了一支玉溪，踢开我们的宿舍门，看着小厨，说：“你在干嘛？”

“我在，我在钻石头，我要，我要做项链。”

小厨拿起桌子上已经做好的一个淡粉色的项链，戴在脖子上，让西酉看，说：“你觉得怎么样？”

西酉吐了一口烟，说：“挺好的。”

小厨说：“要不要，送你，送你？”

西酉笑了，说：“我不要。”

我苦笑一声，坐在我的座位上，点开邮件，准备写回绝上午面试过的公司的邮件，我觉得这样比较有礼貌。

小厨，边抽噎边钻石头，过了一会儿，他趴在地上，蹲在凳子上，杵在桌子上，到处翻腾找东西。他叫我，我又走过去。

“峰子，帮我，帮我找，小改锥。帮我，找。”

我说：“你让开，我找。”

他又摇摇晃晃地去上厕所了。

我听见他在外面和西酉说：“你说，她跳下去的时候，会不会看到自己的血流出来，像开花一样，一朵一朵地晕开。”

我翻遍他的书桌没找到。

他又说：“她是头先着地，还是脚，血是不是那种黑红的，涂在画板上，很鲜，很艳，可以画在高更的画布上。”

我在他的颜料盒子下面找到了改锥。

他开始用改锥做紫青项链。我看他的手随时能戳到手指里，随时能戳出一个血洞，然后，血就会汇成一盒颜料，让他涂在画布上，作出比高更更美的画。

我不断地说你去睡会儿吧。

他回我的只是：都死了，还睡什么睡。

西酉抽完两根烟后，说：“吃饭去吧。”

他又踉跄着身体，小腿腾挪着跟着西酉去食堂了。我赶紧跑到厕所，撒了泡尿，拿着钱包手机紧随其后。

在去食堂的路上，他问了一个问题：“你说，她在那一刻，能感受到痛吗？”

我说：”我觉得那就是一秒的冲动，根本来不及想什么痛与不痛。六楼落下去，没几秒。“

到了食堂，西酉去窗口转悠。小厨跑到超市，我时刻跟在他后面，他又要买小瓶装的二锅头，我说：“你他妈别喝了，喝死你吖的。”

他笑着说，这回终于不抽搐了，也不哽咽了，泪也停了。

“喝不死，跳才能死。”

我绕到结算台前买了一包玉溪烟，一个黄色的打火机，一根苦咖啡冰棍，连带他的酒，他结的账。

我买的一份西红柿鸡蛋炒面，西酉买的一份拌面，小厨买饭时，开了最大的火给我点烟，我抽了两口。他要开酒，问卖饭的大哥说：“有开瓶器吗？”

“没有。”

他红着脸，身子疲乏的，张开嘴，要用牙齿磕瓶盖。

“你悠着点，没那水平就别咬，崩了牙你就哭吧。”

“死都不怕，怕崩牙。”

我无话可说了。他想起什么，从放筷子的地方抽了两根，用用筷子别着瓶盖，撬。撬了两下，筷子头都凹了，瓶盖还没打开。卖饭的大哥，说：“你拿来，我给你开吧。”

大哥拿着酒瓶，在铁皮桌案上比着案沿，啪，一巴掌，瓶盖开了。

他赞叹了一番大哥的神技，灌了自己两口。

他的饭弄好了，五个煎蛋，米饭，两片油菜，一小团豆芽。

吃饭的时候，他说：

“我昨天走到西三环，打车回宿舍，走了一半。那司机跟我说，你看了今晚的新闻了吗，一个师范大学的姑娘跳楼了，我看呀，现在的小姑娘就是为情自杀，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男人嘛，至于嘛。现在的年轻人啊。”

小厨在车座后面黑着脸，说：“停车。”

司机说：“还没到呢，小伙子。”

小厨阴着脸，不说话，司机见状也就靠边停车了。表上显示着39，小厨扔给他50，没等找钱就走了。

小厨一夜走回来。

我吃了两口，就开始抽烟，抽完一根接着一根。

我说：“我看过一个刘德华的电影，拿五根烟戳进水杯里，等尼古丁沉淀在水里，拿注射器吸了，注射到人体里，当即毙命。”

小厨搅着他的五个鸡蛋，把蛋黄捅出来，和着米饭，开始吃。

西酉说：“峰子啊，你知道，我和小厨经常在背后说你坏话。”

我说：“我无所谓啊，我也会在背后说你们啊。”

西酉说：“可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会说小厨的坏话，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摁灭烟，说：“在你们眼里，看到的只是我故意呈现给你们的某一面，在别人面前我又呈现的另一面，甚至对我自己来说，我自己看到的也是自己的面具。”

小厨说：“她是看着哪面，才跳了。”

走出食堂的时候，小厨对西酉说：“你知道我昨天是怎么回宿舍的吗？我没叫阿姨开门。”

西酉说：“你说怎么回？”

小厨说：“我爬上二楼，从那个小窗口跳进去的。”

西酉说：“那你怎么能跳进去呢。”

小厨说：“等着，我给你再跳一次。”

我说：“喂，大白天的，你怎么跳，被阿姨看到会处分的。让别人看到也不好。”

他兴冲冲地把喝了只剩两口的酒瓶塞给我，然后走到宿舍楼旁边，攀爬着一楼宿舍外的安全网，手舞足蹈地抓着铁丝网洞，爬到二楼的外延，通过一个小的楼道窗口钻进去，宿舍楼门口有几个人驻足观看这一场秀。

我和西酉进了宿舍，在宿舍楼门口碰到刚好从二楼下来的小厨。

我和西酉都纷纷表示：从此以后，不用大半夜嚷着叫阿姨开门了，再也不用被阿姨骂了，你这是开天辟地的壮举啊，人生一大发现啊。

小厨笑着说：那可不。

回了宿舍，他把剩下的酒喝了，坐在凳子上，突然发神经似的要找他的传世画作。我说：“我扔了。”

他急了：“你怎么扔了啊，那是我的画啊，我的画。”

我也急了，万一他再发酒疯，拿起小电钻钻石头，钻到手指，还得我去扶着他去医院。我跑到厕所的大垃圾桶里捞出他的画作，沾了一点水，不过不要紧。

他拿到画后，看了看，瞅了瞅，拿起打火机，点了。

我拿手机给他烧画的动作拍了一个照。看着他那烧得通红的眼圈，还有长达一寸的胡子一撅一撅的，我问了个多余的问题：“小厨，为什么要烧啊。”

“人都没了，要画作甚。”

5

2015年 4月 18日 晨

五点起床，校门口，大巴，殡仪馆。

全场肃穆。

一到场，我就闻到一股烧轮胎的臭味，原来，人死了，烧的时候，是这种味儿。人的皮肉骨头烧起来，居然和烧一个轮胎一样，死了，就是一个轮胎，太他妈不值当了。

静候厅里，四十多个学生，一言不发，端坐着，座位不够，男生们挨墙站着，听着外面她母亲的哭声。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进了殡仪馆里，老师可以瞻仰遗容，学生只是对着鞠躬就好。

我看到了她的眉角，我没哭。

我没看到她的脸，我没哭。

小厨那天在睡觉，等我从殡仪馆回来，还在睡。

过了中午，还在睡，下午还在睡。

晚上，又出去，一夜未归。

6

2015年 5月 7日 午

西城师范大学2011级文化产业管理专业学生毕业论文答辩。

西酉、小厨和我分设在三个教室。

我答辩完后，赶紧给小厨发微信，问他：答辩完了吗？

他说：快了。

我去找他。在教室外，他一身酒气的走出来，说：“西酉答辩完了。”

“怎么样？”

“那些老师都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会说，哦哦，那个谁啊，我知道。然后提一些格式意见，就过去了。都在不懂装懂。”

“他什么题目啊？”

“文化消费主义。”

等到小厨答辩，他和老师对答的时候，有一番关于艺术的真言发表，毕业后，就去做画家，如果穷了，就去卖烤串。别忘了他名中有“厨”，厨艺和他的现代画一样，在我眼里是可圈可点的。答辩组一个严苛的女老师说：如果你毕业后立马做艺术家，我就给你的论文过；如果你还想着世俗的路，按照常人的思路走，那么你的论文就过不了。

他果断地严肃地说：我就是要做艺术家。

晚上，回宿舍，他跟我说，峰子，告你一件事，我今天当时就想掀那个秃头老师的桌子。你知道他说什么嘛，在答辩的过程中，他突然站起来说：有件事，我要跟大家提一下，咱们班今年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我澄清一下，那个事跟我没关系（秃头老师是她的论文指导老师），嗯好，大家继续。

小厨拎着半瓶伏特加，猛灌了一口。

7

2015年 5月20日

凌晨，小厨扔下包袱，毕业论文的后续琐事，毕业晚会的琐事，毕业的其他麻烦，和西酉流浪去了。不知何方，不知归路。

我想起了一些她的事，想了很多。

小厨流浪前，问我有没有 T恤让他作画。

我说：“你会画人物头像吗？”

“谁？”

“卡佛，雷蒙德·卡佛，我偶像。”

我知道他玩的是现代画，或者后现代，或者根本不能用这些概念来框架他，随心而作，而已。要求画卡佛是我无知了。

我说：“小厨，我想以你那天喝酒的事儿写篇小说。”

他说：“哪天？”

我说：“就是你烧画的那天。”

他说：“你这太不厚道了，消费小英。”

我没说话。

他连手机都没带，跟着西酉就走了，临走倒是没忘俗尘的事儿，跟我说：峰子，学校有什么事，你罩着点。

“赶紧滚！”

我知道把一个已故的同学的事儿拿来写小说，是不合适的，说不出哪儿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所我索性就没当成小说写，抽了几篇自己的日记和一点回忆，稍稍组织润色一下，也就这样了。

8

现在，身边的人，依然在欢腾地讨论着毕业晚会的礼服与表演曲目，计划着毕业旅行的城市与风景，不时地在朋友圈发着美食与情人，所以，我每天在厕所抽烟的时候，都会自言自语地说句：

这世界啊，绝没有他妈的感同身受。

所以，也绝不要自作多情。

9

2015年 5月29日

西城师范大学2011级文化产业管理专业学生拍摄毕业合照。

还差四天。有的人，已经差了一生。

如果小厨回来，我会把我的白 T恤给他，说：随心画，画完我穿。

我怕过，在写日记的时候，在某一天的日期下面写到：小厨那狗日的喝罗斯福10号，喝多了，爬二楼的时候，摔下来，断了腿，上厕所，还得我扶着他。

2015年5月25日凌晨作于学校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