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看见一位老爷爷正躺在摇椅上,他微闭着布满沟壑的眼皮,身子随着收音机里女人的歌声略有节奏地晃动着,“咯吱、咯吱……”除了那些最紧要的工作人员,没有人不在这个炎热的午后昏昏而睡。
电风扇不停歇地吹着。我环顾四周,细细观察这个屋子。空间并不十分充裕,因而两个分开的房间里除了卧室是独立的个人空间,客厅、书房、甚至厨房,都被利用到一个较大的房间。他睡着了,从喉咙深处和鼻孔里发出规律性的鼾声。我现在穿着一双AIGLE的橡胶底鞋,几乎不带一点声音地在他的房子里走动。午后阳光温暖地照进来,公寓的住户们拥有一个极好的朝向,在夏季太阳每天都能将阳光射进这些孤独的房间里。我瞧瞧一旁的陌生老人,彩色玻璃淡化后的光线有一部分不巧地落到他的脸上,一张黄色充满皱纹和斑的老人的面容进入了我心里的某个地方。
我继续观察这间屋子。卧室似乎是具有唯一用途的独立空间,很紧凑不像客厅那样充满光线。十余平米左右的空间里有一张大床(看来是老人与老伴两人共居),床上并没有像年轻人一样散乱地扔着些什么,但是几张像草稿一样的稿纸被没有规则地丢在床头的位置。我低下头看看有没有文字,显示出来的是一些外国字母组合起的一行行语句,我克制自己没有去动它们。床头一侧摆放着三层抽屉小柜,每层全都整齐地合上。我并非要窥探他人隐私而是由于好奇对这个房间进行了查看,所以我不打算打开任何东西、翻阅它们、也不会触碰任何物体。虽然光线不明亮但我还是发现墙角里有一个衣柜,漆成淡黄色。看起来像是刚上漆不久,即便没有直接碰触到但鼻子凑上去能闻到一丝淡淡的油漆味。我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到整个房间,我发现墙壁上正缓慢有序地散发出一种气味,颜色像是掺了白色的灰。我忍不住去碰了一下,指尖接触到墙壁时发觉还没有干透,用鼻子闻了闻粉粒状的墙灰,立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侵入肺部。我慌忙捂住嘴掩住了咳嗽。
再度从那个小房间跨入更大一些的房间时,我从卧室一张贴在门栏上的相片上看到两个人。我打住脚步,回头注意看那张照片。大概是被双面胶简易地粘在这里,位置正处在一个人平视所及的地方。我不禁感到欣悦,上面是两个人的合影,他们坐在草坪上背靠着身后的一株很粗壮的长青树。从两人身后收略到的景物来看应该是在秋季,也许就是几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照片上的人微笑地看着前方。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照片吧,拍摄者蹲在两位老人前几米外的地方拉低了镜头,只将大树躯干三分一摄入。我觉得有点眼熟的是右侧的老人,我踏出步又望了望摇椅上的他。心中不免一紧,一样的发型和穿着,原来正是这个沉睡中的老人!只不过回过头看照片上的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而脸上几无皱纹,他脸上温雅的笑容和一旁的女子的浅笑相映成趣。除了这是在他的屋子里外我恐怕再难相信他就是照片中的人物。也许是因为已经过去多少年,画面中的人物之一已经不复当年的风采。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还未碰到这房间里的其他人,不过这样我也就不会被发现潜行的秘密。但我还是从某个地方期待着什么,也许是期待照片上另一个人物的出现。但是想象中的形象总是难免偏差。那个笑容可掬的女子为何出现在那张相片上?也许她正藏匿在什么地方而我要将她寻获,想到这里我竟显得激动起来,好像突然发掘到宝藏的一角,就要将它公之于众似的。
我被女主人公所吸引,从照片上看她只有二十五岁上下(也许应当还要小些)。然而怀旧的背景色之下,过去的人留下的影像现在给一个外人、不相干的人看到,带给他的的确有一丝动容。也许这股情愫已经莫名地发展起来,进入外来者的身躯和灵魂深处,由他的内心联系起本不相关的事物、人,最终他以为受到感动。他真感到开心,虽然这感动来自一个陌生人过去时的相片。并且由于那张相片上的人物形象凑巧令人赏心悦目。
我几乎忘记了这样一段实质性的在这种身份下的“隐匿性”。作为讲述者或者故事的主角,我拥有众多身份及它们(身份)的有效性。一旦搞清楚了这样一个“过程”,我也就不必担心“我”可能会被发现。他是无声的,也是无形的,他是一个“文字故事里的隐匿者”。或许我该放开呼吸,动作幅度也因此调整。遗憾的是出于某种本能,这个“我”依然保持着一开始的特殊情感,他还不能像一个“熟练”的潜行者一样如入无人之境。这毕竟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到他人家中,况且身边正是一位酣睡中的屋主(即便是位老人)。不过在短暂地思考之后,我还是很快地调整了一下心情。在这样一个不确定的前提下,我还不知道清晰的接下来的“任务”。我现在身处这个房间,所以我要继续查看这里,或许我应该转到身后抬起右手用五个手指和手窝抓住它,拧动圆形门把手。我注意到那只门把手上的圆形物体显然已经生锈。甚至在门廊的上方有不少蛛网,天花板上的颜料也早已脱落露出惨败而发黄的里层材质。我现在一直站在原地,身后三米的摇椅上躺着陌生的屋主。我似乎被注射了某一种神经药物,顺着血管血液将它们运送到身体的每一个地方,药效被神经细胞接收转而促使大脑作出反应。我感到一阵眩晕。
我终于看到走廊短小的尽头,在门的一边(我的左侧)有一团黑影。
我疑虑了一会儿,其实在揣测那究竟是单纯的黑影(由于光线未到达而造成的黑暗)还是一个人的黑影时我就开始嘲笑自己了。我知道这间屋子里没有卫生间,那块黑色区域不会是什么卫生间的暗影。因为这间屋子大部分的视野里除了被高大的书柜书架遮挡起来的部分,其他区域几乎没有格挡。然而那里有一块恰好“凹陷”进去的部分,我索性走了过去。
我忍不住想象那里有一个陌生的生物,这般幻想足以使我的神经亢奋。类似注射吗啡成瘾的我的身体想要离它更近一些,我极度兴奋地想要一探究竟。我既无比害怕又强烈渴望地向那片黑色区域接近,我睁大了眼睛好吸收进更多的光线,同时又焦急地向后方望去。然而走到那里我终于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摸了一下后脑勺凉意沁人。凹陷进去的部分有差不多一米深,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以为这是刚发生不久的,虽然旁边并没有任何人来过的迹象。这是一片木质结构的隔断效果的三合板,看起来就像被整块挤压进去,周围的木板已经破裂,但这一部分还是被像用胶水粘合在一起似的没有完全分离。我用手摸了摸出现裂缝的部分,空隙的另一方不知是什么地方,透过黑色的细缝什么也看不到,灰尘在一缕阳光下显现出来,呈现拉丝现象的黏状透明液体挂在缝隙两侧的碎木片上。我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造成的。也许是屋主想在这里建造一个便易厕所吧(这对年事已高的人来说十分重要)。但最后他发现这并没有那么容易,木板的拆离就需要费出很多力气,况且管道系统早已设置妥当。这里又如何更改?不过我始终对那块突然凹陷的区域感到怀疑。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到它的存在,就好像它是在一会儿工夫内就不带一点声响地形成了。我决定还是不要再考虑这个问题,但当我准备去看看椅子上的老人时我看到那块木板被向后拉扯了一下。不如这样解释:整块凹陷进去的部分仿佛被人从后面拽住,现在它正慢慢地往后移动。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背脊感到一阵发麻,然而它不动了。我居然没有听到一点声响。
也许这真是一栋老建筑,所以住户们必须事先知道公共厕所里有没有人(两个单元只有第四单元的排水系统完好)。而且他们会被分成几个小组——总得有人打扫吧。也许是一家人一周,不过这对于只有一个人和年龄偏大一些的老人来说就显得很不公平。所以从刚开始那样做以后,大家在经济稍微富裕一些的情况下便聘请了社工来服务。当然只是付出一点小钱,政府也会提供补助。现在每逢单日就会有人来社区看望老人,这里都是没有子女陪伴的孤独老人。也许有一两个年轻些的大妈为了贴补家用而不远路程之遥,逢单日便来——现在不仅仅是打扫卫生。在关系熟络之后,服务也更加周到。幸运的是本来服务内容并非强制规定,鉴于并不捉襟见肘的薪资两位大妈也同意可以多做一些活计。于是,一周的单日变成了老人们最快乐的时光。
这栋四单元的八层建筑里一共住着13户一身孑然的老人;25位老人在中午十二点时会陆续在第四单元的三楼集合(那里曾拥有一个练舞厅)。美味而难得一见的由两位大妈在一单元的三楼301号房(祖与他的妻子的房间)用三个小时进行准备的丰盛饭菜。祖已经82岁了,但他的妻子正再用一天三分之二的时间照顾他。他是一个退休工程师,D城每月发放五千七百元的退休金(在这种年龄程度上甚至已经不能这样使用这个“名称”。更多意义上相当于人道主义上的援助,祖在工程院度过他的五十八岁生日之后就一睡不起),他64岁的妻子全职为他服务。因为他们的公寓是这里最大的(原先的作用或许造就了它的与众不同,这间屋子比其他的房间要多出十五平方米),一个独立(利用夹角用混凝土隔离出一个单独的厨室)的空间迫使走廊和另一户人家缩进了距离。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整栋大楼并没有发挥其最大的价值,对于一个人来说不能发挥有效或者最大程度的才能是最令人伤心的。而一幢建筑物的悲哀既可能是美学上的不足也是结构或者功能(齐全)上的缺失。当然人还可以进步,然而建筑物一旦建成就只能使用或者遗弃了。
这四个单元集成在一个整体内,同时它们之间并非分离的部分。1,2,3,4号单元每层之间都是贯通的,也就是说你可以从除了地下室的一到七楼之间随意走动,你可以上下左右贯通这整栋大楼。然而实际情况是这栋建筑并非正真意义或者用途之意义上的“公寓”,它是按照医院的结构和功能设计并建设的。所以它是贯通的,但在投资各方落实后大楼也快具备交接条件的时候,主要投资方也是未来这家医院的院长的林氏被检察院起诉,原因是太多人曾触犯的贪污公费。于是这栋大楼就这样与一个“光荣”的目的失之交臂(就算医院当初真建成了恐怕也并非想象般美好)。四个投资人中的三个被迫要达成一个共同协议,当然医院是不可能运行的,他们绝非医疗届人士且他们都是精明的商家,如何利用这栋即将落成的大楼将影响他们的直接利益。也许他们也不会想到政府会采取收购这栋大楼的计划,当然他们会获得一定赔偿。政府派人核实了每个人的投资,完成了报告。“花园小区”,直到现在也不能这么称呼它。因为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植物,有的只是宣传画上的无名氏。政府委托给了民间资产,最后又返还给了政府。
这栋公寓先后还是吸引了许多人前来预购,大部分人把自己的父母接到这里,然后付给一个新物业公司不小的报酬就乘车回到了城里。这里开过练舞厅,周围想成为舞蹈明星的女孩不用再跑去城里花费最高昂的代价。那时老人们喜爱这座大楼,当然现在也是,只是人们离开了很多。十二年过去了,大部分楼层被废弃起来。原因是为了金钱而放弃审视住户的职业(和他们房屋的用途)。练舞厅被关闭,2和3单元完全被外租。至于被用来做些什么,大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小镇中最引人注目的也该算是这栋楼了,即便它不是最高的也不是祖先遗留下的产物。城市里很多人晚上开着车子来到这里,看似表面平静的大楼里通宵达旦的秘密早已不是传闻。那两个单元的很多住户也大多搬走直至一次群体事件过后,现在只有13户人家。
人群的唏嘘声业已过去,现在重回宁静之后是过于死寂的安宁。灯红酒绿的交易谁也不会想到会在那两个单元里进行,也只有有效的筛选,限制进入和提高客人水平(即更高的代价)才能保持生意的安全发展。9个最富个性的女孩,不仅仅是低俗的肉体关系。艺术、文学、音乐,又再度分成若干细节。不论从美貌还是修养上来评头论足都绝对会出乎意料之外。所有专业的团队提供服务支持,靓丽的女子容貌或许已不是重点。而是那种她带给你的享受,绝对不是“醉生梦死”之类的俗词。而是在你与绝对理想接触的那一刻,已不止在一刻,而是你需要多久(付出总会获得对等的回报)。
人们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挑选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是那两个单元,为什么是在这里?而后又消失地无影无踪。她们到底是何方神圣,人们被吊足了胃口即便她们已经离开多年。男人们因此痛哭,他们扔下自己的汽车选择徒步回去——人们认为他们完全不知道52公里是什么概念。但他们还是走了,也许有的人在终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选择了放弃。但从未有人给他们以诺言。这是他们自己需要誓言!女孩们没有给他们任何人希望。实际上在那天(也许是白天,也许是夜晚)她们和她们的“守护者”就一同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空荡荡的楼层,从未进去过的人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进入到里面。也许他们失望了,的确是不见一个人,不论是男的抑或是女的。他们只得到散落在地上的宣传画,贴在墙上的真人相片似乎是如此迷人。但是他们中的人好像看见了什么,他们大喊着一些名字。那是些过去的女孩们的名字,在同样一个地方,她们曾怀揣着舞蹈梦。
城里的人不愿进到里面,他们只是从那些本地人的口中了解到: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了。女孩们都走了,只剩下些她们漂亮的胶贴画。很多设备和独立的房间也被破坏,人们怀疑是那些“守护者”干的,男人们不愿承认他们已遭到“抛弃”,但他们又似乎知道什么。远处的尽头女孩在看着他们,嘲笑着他们。他们宁愿付出一切去换回那种“快慰”,不仅仅是动物本能的驱使,男人想到: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了。人们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竟为他们感到难过起来。小镇的居民们开上汽车,载上晕倒的人。
我已经走到老人身后,我用脚使劲跺了一下地板。然而这是一双好鞋子,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我抬眼注视着一层层书架。书可真多!我感叹道。摇椅“嗞啦”响了一下,我瞅着地上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并再度晃动起来。老人突然起身揉了揉眼睛,但根本没发现我似的走到窗前转而打开窗户。
“唔,”我整理一下嗓音,“看不看得见?”像是小声的自问。我心想应该是不能看见我,声音也是听不到的。我想着想着差点笑出声,不过捉弄一个老人的确不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只不过现在我确认了事实。我的目光观察到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地方,那是之前还没有看到的一部分。一架巨大书柜后面隐约显示出一块没有物体的区域来,视线从那里凹陷进去暴露出一片空白。我头先伸了过去身子才跟上,差点没跌倒。真正看清楚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倒不是有什么怪物。相反的是我看见一个人,一个男孩的背影。他正坐在一台书桌前背着对我,好像在阅读一本书。等我准备再度观察他时,他突然将头转向后面。我屏住呼吸好像害怕被发现呼气声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他用左臂依然肘着桌面,右手抬起来扶了一下镜框。我注意到我们现在四目相视,尽管我知道这绝对是错觉或者巧合。也许他正在注意别的什么东西,因为他不可能看见我!但是随即我就打消了这一想法,因为他走到我身前来了。他现在一定看见惊慌的我了,我感到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他伸出了手,微笑着张动了嘴,但没有出声。只是习惯性地习惯张嘴微笑吧。我现在没有办法,只得同他握手。我很快从他手中“逃离”,几乎没感受到他手间的温度。我说:“你……怎么能看见我?”他略带嘲意似的答道:“你不会认为自己是隐形的吧?同时也隐'声'?”
"噢,看来你一定跟人学习过某种方式。能看到我……"
“那倒不是。我想或许是你'想当然'地以为。我为什么就会看不见你呢?”他说着用手搭在我肩上,使劲拍了一下。“疼了吧?”
“当然,”我说,“不过他看不见我。怎么解释?”我指向窗前的老人。
男孩突然笑出声,“我爷爷的眼睛失明了,他的耳朵也不太好使。怎么会看见你呢?”说着他走到老人身边用双手握住他的左手,大声地喊到:“爷爷,爷爷。你能听见吗?”
老人回过头来,只不过明显不知道孙子在哪个具体方位,所以一双眼睛只是左右翻动着。“阿远,我的好孩子。你知道我耳朵不太好使,怎么有事吗?”老人说完这一句,我就彻底泄气了。不过这样一来也就突然感到轻松许多。
男孩又向爷爷解释了几句就和我攀谈起来。“今天是周六我就来陪爷爷了,其实只要是双日的话就可以过来。单日有社工帮忙,不过我还是尽量每天都来。”
“他一个人生活吗?”
“奶奶去年过世了,他就一个人了。爷爷的眼睛因两周前突发脑溢血而累及,就再也看不见东西了!医生说可能是受到感染的原因。糟糕的医疗!”他悲伤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怎么说为好,非常遗憾。我想这对一个老人来说非常不容易!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也许你应该帮他到你的父母家去住。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情况?”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倒不是我的父母不愿同自己的父亲住在一起,而是他拒绝了他们。除了我。”
“这是什么意思?父亲不愿和孩子在一起?”
“我想你应该知道。难道你不能吗?”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不明白,还有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知道?”我完全搞不清楚他意指何处。
他审视地看着我,然后又看看窗旁的爷爷,老人现在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还记得第一个到的地方吗?”他几乎是在质问。
经他这样一问,我好像给忘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但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一直在这间房子里。看看时钟,已经走过了六分之一——我在这儿四个小时了。
“不要怀疑。你的身份大家都知道,我们还是继续生活在这个地方,不会因为任何的闯入而发生'崩塌'。之前已经存在的'毁坏'自然无法消除,但人们已经忽略掉了它的存在。它们也就再没有做出什么坏事。”他意味深长而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教我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我是谁?”我好像一下子记不起这个之前一直坚持要使他困惑的问题。我是——这里面包含诸多信息。但我相信一开始或许我是记得的,甚至有人一直在帮助我记住它!我叫什么?
但现在我突然记不清了。好像我是一个棋子,现在没有人费尽精神去考虑接下来的一步而放任棋子自己落子——我被赋予了和棋子一样的权利。面前的这个男孩也许是关键人物,他会帮助我找回自己的身份。
我笑了笑。”我想我们就像在做梦,不过这个梦跟所有的梦感觉一样真实。那么或许它就是一个梦,不过令我怀疑的是你能说出完全逻辑的对话——我也能马上感知到这一点。所以这不是梦境。”我感到站立了好久,嗓子也开始发干。但我没去找水瓶,干渴的感觉在一次唾液的作用之后缓解了一下喉咙的干燥。
“也许你并非是在自己的梦里。那么也就不难解释你为何突然出现,倘使你出现在别人的梦中你也不可能产生自己的主观感受。只有在自己的梦中才会有那种感觉。”男孩走到书架前摘下眼镜把它放到桌子上,他从抽屉里翻弄些什么东西。一会儿他拿出一本发黄的书,就像一个人的日记似的。我拿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下。封面和扉页上的字母似的文字大概是俄文,但书里的内容却是中文。书籍显得很粗糙,不仅仅是文字的排版,纸张的质量也是让人皱眉头。我困惑地看着他,等待解释。他微倾一下额头,拿过书对我说:“这是普切特的《失落的少女们》,根据所作的原稿成书。市面上从来没有发行,只印刷了三十本。”
我不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是一本小说?没名气的作家自己掏钱出版的,结果因为糟糕的排版没人问津?”
我打趣似的语调,令对方以严肃的表情回馈让我突然想到这或许是他所喜爱的一本书,而我狂妄的言论一定令他十分生气。我感到从耳根生出一股热流。
“这是他最后一部著作,也是他唯一一本用母语写作的小说。但你的想法一定是错的,即便是在他去离开后这本书也一直没有成功发行。但他描写了真实发生的事件,他用九个名字暴露了这个社会的愚蠢所在又令人性的光辉在文字世界里闪耀。他最后选择回到这里一定是正确的,然而结局是他选择逃离这片虚无。他的妻子是俄国人,在他选择离开那个世界后她从他的手中、写字桌上收集齐那些稿纸。她在异常痛苦的状态下完成这些,在这里他曾居住过的地方最后一次同他(他或许存在的灵魂)道别。人们安排了后事,夫人回到了祖国,她找了太多出版公司。但在她的国度同样没人愿意给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外国作家出版作品,何况那还是用中文写的。有人告诉她或许将文中内容请人翻译成俄文(哈城的边境地带有不少中国人从事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工作)等出版审核人再次看过也许就能应付过去。但她拒绝了,因为她知道丈夫之所以回到那里,放弃了原先创作时他所习惯的文字而用中文写作并非只因为他是一个出生在这个国家的人。他想令自己国家的人知道,即便他们或许不想了解也不想因此而落上罪名。所有的出版社都拒绝这一请求——那里没人敢造出不一样的瓶口。因为瓶盖的尺径是一个体系制定的。”
“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他吗?”我简直被他说糊涂了,我想收回对他的评论——这一点儿也不符合逻辑!
他要我坐到椅子上,老人现在已经回到自己的卧室(他熟悉整间房子,他好像发现了我的存在)。
男孩平静地向我解释:“他并非一个知名作家。尤其当他用非母语创作时,也许在他所使用的语言中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一直控制着他。他的作品此前从未发表,姓名也更无人可知。他最后写就'失落的少女们'这部作品,并没有使用他所惯用的法语,而是用母语写作。没有任何人看到,他随后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在这里——这个世界的上方。”他又再度补充道,“他用过冬时的围巾结束了虚无。”说着他指指头顶,这让我感觉他好像就是在说那个什么作家就是在这栋屋子里和它屋顶的横梁之间同人世做了决断似的。“他的左手里一直拽着那些稿子。”男孩好像就曾是这场悲剧的见证者似的向我诉说那一切。
我从他所说的话间联系起那些蛛丝马迹。也许他认识他,或者他的父辈们认识那个无名作家。也许他就出生在这里,然后去了一个陌生国度。在那里他后来诞生的写作理想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颈,他用法语写着法国人或者欧洲人的故事,但是没有人注意,因为那些东西出自一个异族人之手,再也许小说的文笔实在太差。这就不能怪那个国家的读者(他甚至还没有拥有读者,因为出版社已经拒绝了他),当他哭泣时他拥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陪伴他度过中年然而又最终看着他离去的女人,她是他的妻子,而她也一直做着他所需要的一切。他认识她或许纯属巧合,一个外国人在法国文学届要想做出些什么成就,没有自己人帮助是不可能的。但他向来孤僻,沉浸在个人世界中的人决不能要求人人肯于舍予。他写着外国人的故事,从历史中找寻真相,浩瀚云烟令他着魔。但或许他忘记了自己的国度,也许他该写点关于自己世界的什么东西,他陷入了迷茫。她在一个世俗的鸡尾酒会上不经意注意到了他,也许她已经被他所吸引。的确,在这样一个上流的社交场合里一个陌生面庞以及他之所以出现的理由都令她好奇。他或许黯淡不快的走在舞池边缘,他的朋友失望地在舞伴的肩头看见他,他唯一的朋友也只能这样做了。她走上前去,用法语跟他说话。他自然吞吞吐吐地答复了一通,面前的美人教他不敢直视。但他的法语毫不逊色在他平复自己的心态之后,甚至比她都要好得多,只是不要再结巴的话。她迷人的微笑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也许他早前从人群中瞧见了她,心中不免起了一层波澜。但随后他还是让人失望地走到了明亮的吊灯之外,杯中的红酒只略微唸了几口,倒不是他不习惯这种味道,而是只是不想殷勤的服务生前来替他添足。
他俘获了她的心;她被他深深吸引。尽管这也令他怀疑。难道她喜欢他这种落魄的外国人,她或许已经和很多他这样当然外国人发生关系,她甚至现在还在和那些外国朋友们保持着联系咧!他这样想着心中难免感到悲伤,这让他以为即便生活再没有指望也总比被他人欺骗的好。他是一个敏感而又自私的人。他不明白这个俄国女人鬼迷心窍怎会爱上他,她是耍他的!直到她随他回到了那里,他们已经在一起两年。这个年轻的美人现在和他略显苍老的丈夫(他虽然只有三十岁,但看起来跟四十岁的人没有差别)为了寻找他或许正确的最后的道路——一次改变。他们找到一间普通的公寓,身上的钱不多他们只能租到这一间。他结识邻居的一个老人,他从他那儿发现好多书,这简直如同宝藏!他再次回到这个国家后,他想要获取它的知识,他已经改变了想法他渴望从诞生自己的地方找到些什么。跟老人熟络以后他问老人夫人为什么不露面,因为他从来没有见到老人和夫人一起出现过。老人解释因为她身体不太好只能躺在床上,但老人的耳朵不太好使,所以他有时得用很大的声音问他(他好像只和老伴两人住在一起,看不见其他的人)。一天他努力跟老人说要向他借几本书来读时,他听到屋子里有了走动声。他没等老人回答径自走了过去,他拉开掩上的房门,沉重的木门好似从另一个世界朝他打开,他的眼睛让一片黑暗笼罩,那厚重而压抑的空气差点让他窒息。但他还是从中抓住了一丝如烧尽的佛香般最后散发出来的烟香,这个房间就像已经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但那模糊的香气又是从何而来?正当他一脚跨进屋里用手摸寻电源开关时他感到脖颈被重重一击。
等他苏醒过来,麻木感依旧令他无法动弹。但他现在躺在老人的沙发上,他隐约地看到一个人的背影,但绝不是那个老人——他揉揉眼睛,费了好大的力才使身体挪动了一下。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是一个女人的柔弱身线。他感到一阵温柔的悲伤,他不会让自己认为面前的女人就是娜塔丽娅,她已经被他劝回了国;她的身孕让他万分确定妻子是爱他的,而他不愿让她的父亲为此生气。他为他之前的想法而感到丢人。现在他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老人的摇椅上,她不是别的什么人,他想。她即便再给他柔弱的感觉,他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因为他刚被人击倒,现在他还不知道是不是老人,那么他现在在哪里?他再度感到一阵心痛,伴随着脑袋里嗡嗡的鸣叫声,他的眼睛完全湿润了。不是完全因于身体的疼痛,而是他想到她,他爱的人,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她和另一个生命融为一体,而她们或许就要分离,他是见不到那个可爱的宝贝了。他睁着眼睛,但不能移动。他喊出一声:“你是谁?”说完立马感到咽喉一阵烧痛,好像是呼吸道又发炎了。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他暗叹道。
对方没有回应。甚至也没有因此而略微动一动的样子,然而一会儿椅子开始“吱吱”地摇动了,天色暗了下来,好像过去了很久。他突然感到有人从他看不到的身后走来了,不免一阵紧张。但他再度想到也许是老人的脚步声,那么缓慢微弱。来人站了一会没动,面前的女人从椅子上起身走了过来。他心里扑哧扑哧地响着,眼睛由于一种疼痛而半睁半开,但现在他要将她清晰地印入眼眶,他迫使自己睁大了瞳孔,但太阳最后的一缕光线射进了他的眼睛。
他看到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子。黑色的长发在她坐在椅子上时并没有任何的拳曲,她的脸色泛白眼睛是黑色的杏仁。他激动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女子立马越过茶几到了他面前。她朝着他的脸颊吻了一下然后退回到一米之外。他迷惑地瞅着女子,她看起来好像很年轻,但眼眉间的神韵让人相信她已经阅历不浅,她起码得三十岁了!这时老人从后边走到近前,他面无表情地望向女人,女人则把头转向后面。普切特(或许应该叫他的中文名字,“王雷远”)对二人之间的关系感到困惑。难道女人就是他囚禁的妻子?他不由想到了“囚禁”这个词,他闭上沉重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也差不多只有十几秒的时间。老人开始说话,充满奇异不可思议的话语和故事们开始从他的口中一一脱出,普切特感到一阵阵局促的感觉。但他没有感到害怕,因为面前的两个人并非鬼怪,虽然他们看起来就像失去魂魄的躯体——尤其是那个年轻的女人。他努力地向他们了解所有事情,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告诉他那些。老人是打晕他的人吗?女人就是令房间里发出声音的人吗?他们之间好像有无穷的故事需要叙说,而他的灵感也好像一触即发。但现在他听不进去,他迷迷糊糊地回答着些什么,老人把他的头放到自己的腿上,他感到一阵温暖接着从中睡去。
也许他从中得到些东西,一些奇思妙想开始在他的头脑中浮现。他不知道是不是老人和那个女人告诉他的,现在他找不见他们。屋子里死寂一空,他望着桌上空的牛奶瓶陷入思索。是他们给他喝过的吧?口中好像还有牛奶的香味,但略微发酸。他离开沙发,走到那个房间。里面有不少图画,他开了灯但没有反应。凭借着一支烛台的微弱灯光他开始在第二天的早晨寻找些什么东西。
男孩最后告诉我那个作家曾住在这里,但他并没有见过他。爷爷告诉他不少关于作家的事,男孩说完这些朝我狡黠地笑了笑。我准备拿到那本书从这里出去(即便我并不知道去向哪里),他在我还没有开口的情况下甚至已经洞悉了我的想法。他转过身拿回书双手交到我手上,我再看看封皮,还是那么鲜艳的红色。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在床上看到的那几张草纸,我问他是什么。他解释说,“我没想到它们会被风吹落下来。哦,那是一首长诗——叫做《失忆国境》。”
我眼前发晕,但坚持站稳了。“是啊,你不觉得它很美吗?我想是我不小心碰落了它,不过上面的文字可真优美。”
“对啊,那曾是普切特最为人欣赏的佳作呢!我顺手从他的书上摘抄下来的,这里不妨说——模仿了他的笔迹。”
我再次感到一阵头晕,好像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记不清了,男孩现在扶着我。“从这里出去,”说着他指向一扇黑呼呼的门。我在他的帮助下走到门口,门被打开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老人站在门口。“是你啊。记得不要开那边的门。”说完他走进另一边的房间。我努力地站直身体,我想说自己正血气方刚。我不想让面前的孩子以为我已经老得不行了,纵然这双老腿似乎已不听指挥。我挣开他的胳膊,慢慢地往前走。我不会回头的,那里让我受尽了折磨。
现在我一听到陌生女孩们的笑声就难免感到四肢无力。我可以说成功地从那里回到了这里——我失踪的家。现在我回想着一切,感觉就像是一个梦。但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记得回来的时间,但忘了去的时间。我躺在摇椅上,感到自己越发无力,好像就快要死了。那些故事在我头脑中时隐时现,那些年轻的样貌,还有那个男孩——我永远也忘不掉他。他大概只有十五岁,或许十二岁?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有一本书,红色的封面上是俄文印刷的书名。我已经做了好多关于那场事件的梦,但每次都好像不那么相同。女孩们的样子也总像在变化,我不得不让“老伴”记下那些样子,她出生在一个俄罗斯贵族之家,颇善于绘画,当然是油画,她不懂水墨的意境,所以她舍得嫁给我这么个老人或许是想从我这里学到那些她永远也不会理解的东西。不过,我还是肯于教她的,只因我还得时不时让她替我画些逼真的人物肖像。
我的新书就要出版了,已经过去八个月。它费了我大半精神,或许是我最为“混乱”的一部——评论家这样评价我的作品。我虚构了不少人,还有发生在那些虚构人物身上的虚构故事。我觉得这一切都富有某种意义。我不会告诉人们我是在欺骗大家,因为我的确去过一个地方。那儿让人醉生梦死,然而也充满危险——
因为在另一道门后面,时时都有些东西想要钻出来。它们已经做了不少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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