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完了《路边野餐》。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沉默,一时语塞。北京阴沉沉的、雾蒙蒙的空气纷纷落到身体上,有一瞬间,我觉得电影的雷声闯入了现实,雨仿佛很快就要带着亚热带潮湿的信息降临了。但当身体被囚禁在几立方米的水泥盒子中的时候,言语却决堤了。词语像暴雨落地一样在我心里溅来溅去,最后一起涌向我的嘴巴。
观影后的最直接的感觉是表达欲,既是毕赣的,也是我的。
作为处女作,《野餐》已经足够出色。不足之处当然也有,比如时间的过多暗示产生的张力减弱,玄虚事物与现实事物融合地有点不匀称,长镜头内力不足——瑕不掩瑜,这些恰恰显示了电影的潜力。毕赣在美学上做到了我们期待的那种水准。在我看过的很多访谈里,他不断提起说自己拍电影的时候对于“电影语言”的寻找。从电影语言的特色上来看,这是一部语言很“猩”的电影。如果“猩”以“鲜艳”的词义延伸下去,我们可以组出“猩红”、“猩绿”、“猩蓝”这样的形容词来表达他的镜头色彩。“猩红”通常出现在对冒着热气的鲜血的形容上。毕赣的镜头色彩就是冒着热气的,生命力的亮光从镜头所经事物的内核散发出来,让它们看上去仿若活着,在向我们倾诉,以一种神秘莫测的语言。那当然是事物的语言——人类还没有习得。
所以我们从直观上觉得《野餐》神秘难懂,却不像故弄玄虚。
在豆瓣上看到了评论中人们评论“可以,这很老塔”。确实,老塔的《乡愁》和毕赣的《野餐》在很多方面是相对而相似。塔可夫斯基是湿冷的,毕赣是湿热的。亚热带繁茂的植被与水域与西伯利亚贫瘠裸露的苔原构成对比,前者更多散着生的热,后者更多沁着死的冷。所以《野餐》带着孩子气的调皮活泼,《乡愁》带着暮年老人的怀旧萧索。时间在《乡愁》中埋在电影骨骼的深度,显得不可逃脱,像是上帝摆好的局。而在《野餐》里,时间多露在电影的皮肤表面,像卫卫的腕表,随时可能被雨水洗去,显得飘逸而不可捉摸;像野人这样的隐喻,手脚一样长在作品的外头,而不是内脏一样埋在作品的底下,隐喻和现实浑然一体,俏皮地描述沉重感,不那么故作深沉。
90年代到20世纪初的十多年,同样也可以像之前所有年代那样,有它独具的复杂而凌乱的美(不是贾樟柯这样70年代的人所发现的),并且被90年代出生的人自己表达出来。这种美的具象就是毕赣镜头下的凯里——一处城乡结合部:一半是乡野废墟,一半是人工霓虹。过渡、撕裂、畸变时时存在,并且交替发生。
好的艺术作品具有击溃封死的表达欲的力量,具有唤起人的最基本的表达欲望的魔力。他给你一个谜,让你不由自主地要动脑、动口去猜谜。他给你一份礼物,让你情不自禁地想用语言的剪刀去拆开那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你的语言被激活了,对美的感受力也锋利了,世界如同被大雨洗亮了一般,兴致勃勃地站在你面前,期待着你开口赞美。
《野餐》就是这样的好作品。
我体会到表达的重要性。表达不仅是为了个人宣泄或者群体交流,更是对灵魂轮廓的描摹,对飘零琐碎的存在感的整理。《Shameless》中的Frank总是喋喋不休,恨不得将自己的小聪明、实用主义原则和整个爱恨情仇的心灵活动都一口气说出来。他不断地在自言自语或者与人对话,你本以为这些绵长起伏的表达令剧集尾大不掉,可是听着听着,你就知道这些表达和对话的厉害了:在这些透露着歇斯底里气质的喋喋不休中,这个人物都在深度和广度上得到了开凿和延伸,Frank这个人物的影子都在拉长、膨胀,表达逼出了这个小人物藏于身体中的影子——也就是复杂、曲折、幽暗的内在自我。“表达”给了这个无耻之徒向世界宣告自己同样具有灵魂的机会。
我们的生命早些时候都在学习怎样藏匿自己的灵魂,害怕向世界袒露自己。现代社会的所谓规矩戒律像个可怖的巨人,阴影压在我们身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为了在精神上活下去,那就得不看、不听、不说话。所以退化的人不会说真心话,不会表达真实的自己,只会说客套话,这是所谓美德。殊不知,他们最外围的灵魂出口——嘴巴,已经被封死了。怎么形容呢,人肉果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