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题记
中国历史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乡愁,它具有独特的年代意义——1949年百万大陆军民到台湾。
那时候的他们,有些以为只是避居一时,有些以为可以从头再来,只是不曾想,这一走就是与家人、祖国的“生别”;虽然只是隔着海峡,但那朦胧的彼岸似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
在作家白先勇的《台北人》里,14个短篇故事的主人公们,就是那个大时代背景下颠沛流离的人物。但无论哪种身份层次,他们都不是正宗的台北人,都有不一样的乡愁。
而白先生能把他们的乡愁刻画得入木三分,这得益于他身为官二代的背景和同理心。
他从小见识过旧官僚们的奢侈生活,从权倾一时到一败涂地;以及那些被迫到台湾与家人分离的下层人物,他们的思乡情和痛苦挣扎都交织在白先生眼前,这一切深深地影响了他,从而形成了他独特的文学风格。
所以当白先生留美学习、定居国外,人生一大段时光都在异国他乡度过时,他也成为思乡的一分子。
但他骨子里的“乡愁”不仅是对家的思念,更有对民族和祖国的怀念,于是他把所有感悟和见闻都化作文字,写成故事。
《台北人》中少有“乡愁”的二字,却无处不透着对家与亲人的思念和回忆。在白先生生动的笔下,那些故事里的角色,都活出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生;尤其对人物的细致刻画,从五官到衣着,从言行举止到身份职业,无不真实贴切,真情流露。
在众多小故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岁除”、“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和“花桥荣记”中,3个男人所表现出不同的乡愁,那是寻常百姓的乡愁,是困窘生活无法解除的乡愁。
《岁除》赖鸣升
赖鸣升是个退伍军人,而且是个已在台北生活几十年的四川人。
“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没回老家心里放不下罢咧。”
全文里,这是最明确地表达出赖鸣升乡愁的一笔;俗话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他骨子里的坚忍只能在岁月中沉默,化作一句简单又深沉的感慨。
文中写到,他的声音还带着“浓浊的川腔”,可见多年来他虽身居台北却始终乡音不改。白先生用“浓浊”这个生动形容词,让我们能透过文字来“认识”这个真实的赖鸣升:浓浊不仅说明他的口音重,更突显他声音的苍老感和浑浊有力的气魄;不仅反映出他已年纪渐长的一面,更体现出军人的铁汉血性深根在他身上。
不管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苍斑,皱纹如小沙丘一圈圈堆叠着,这些丝毫不影响他始终是个大气豪爽的男人。
就连被女人骗婚和卷走所有退役金的事,他也是骂过就算,还能自嘲地告诉别人,丝毫不在意会不会被取笑,有种“散尽千金还复来”的潇洒豪迈姿态。
生活的困窘压不倒他,但思乡之情却能被回忆轻易勾起。
就如他到刘营长家中与他们一家人过年,大概就是老乡情结吧。听刘营长说一口正宗的四川话,刘太太做得一手地道的四川菜,只可惜,那道“蚂蚁上树”他似乎一口也没吃。这大概是白先生故意的一笔:思乡情怯,以至于喜欢却又害怕吃到家乡味道的菜。
好比他一边喝着台湾的金门高粱,嘴上心上还对贵州的茅台念念不忘;喝得起劲时,说着他在大陆时那些或光辉或倒霉的事,就不由自主地骂咧着“龟儿子”、“妈那个巴子的”那些四川方言。
如何能不思乡呢?乡愁已经融入他的身心和骨髓里了。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王雄
王雄本是在湖南乡下种田的,但18岁时被抓去从军打战,如今自己终于从行伍里退出,人却已远在台北,与家乡隔着千山万水。
在金门岛上用望远镜,能看到大陆那边的人在走动。
“隔得那样近吗?”他吃惊地望着我,不肯置信的样子。
“怎么不呢?”我答道,“那边时常还有饿死的尸首漂过来呢。”
“那边时常还有饿死的尸首漂过来呢。”我说。
“他们是过来找亲人的。”王雄说道。
白先生用最简单质朴的话语,就把佣人王雄的乡愁表达得淋漓尽致,他愚昧傻气却无比真诚,对隔着海峡的另一边,始终充满回家的希望和渴望。只可惜,他对这片海有多少希望,最后就有多少绝望——因为他的生命将终止在这片海里。
他的乡愁比赖鸣升好些,因为他有可以寄托的人,雇主的女儿——丽儿。
丽儿与他远在老家的童养媳一般年纪,所以王雄把对她的思念转移到丽儿身上,不管丽儿多么娇纵无礼,他始终无比包容。
他可以四肢跪地作马,让丽儿骑在背上玩得尽兴,也可以为她种杜鹃花、养金鱼,接送她上下学,还能忍受她的侮辱后依然赔笑脸。他对丽儿的千依百顺不仅是对“妹妹”般的照顾,更隐含一份不可言说的男女之情,但丽儿因为太小所以不懂,而他则因为太傻也分辨不清。
“王雄总是想出百般的花样,来讨丽儿的欢心。”
然而他付出的姿态过于卑微傻气,目中无人的丽儿只会视为理所当然,对他毫不在乎,甚至嘲笑地对他说出“You are a dog.”(你是一只狗)这样的话;至始至终,丽儿只把他当玩伴、玩物。
他或许傻气又没文化,但被嫌弃厌恶的话语和脸色,他还是能分辨的;所以当丽儿亲口骂他是“大猩猩”时,早已精神受创的他更无地自容,以至于他为丽儿精心挑选的金鱼死后,乡愁无处可放的他,心底那最后一根稻草也就随之被压垮。
他的思乡情被丽儿的鄙夷和不屑掐断,让他越来越羞惭和绝望;所以他最后到了海边,或许不是为了寻死,或许只想游到对岸去,游回家去……
《花桥荣记》卢先生
卢先生是桂林人,在台北的日子里当国文先生,三十五六的年岁,模样好但气色不足,身材高而清瘦,有点佝偻的背大概是被生活压弯的,否则头发怎么就先花白了呢?
“我攒了十五年——”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地说道。他的头一点一点,一头花白的头发乱蓬蓬。
卢先生乡愁是混着心酸、寂寞和血泪的。
他的经历与王雄有类似之处——记挂已定亲的未婚妻,所以吃苦耐劳的他一心攒钱回家去。他年年养鸡卖鸡,为了鸡的卖相好,自己省吃俭用却把鸡喂得肥美。任凭生活充满波折磨难,他一直心存善意,对学生、邻居都十分友好,所以别人对他也十分敬重。
甚至,同为老乡的老板娘想让自己的侄女嫁给他,只可惜明明有机会让自己过得幸福,可以有个崭新的开始,但执着的卢先生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尽管不知彼岸的未婚妻是否也一样惦记自己,漫长的十五年里她是否已另嫁他人?但卢先生在攒钱的过程中是不去思考的,因为这不仅是他的希望,更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精神寄托。
然而,他十五年的节衣缩食只换来贪财表哥的欺骗,不仅失了钱财还断了回家的希望;他愤怒却无能为力,只能把满身的戾气化为活下去的余力。
于是他被逼变成一头恶狼,凶恶狂暴地撕咬身边的人,放弃自己的信念、坚持,愤世嫉俗得一发不可收拾,犹如行尸走肉。
然而发泄过后,他什么也无法挽回——无法与未婚妻重聚,更无法回家。
“卢先生和我擦肩而过,把头一扭,装着不认识,跟在那个台湾婆的屁股后头便走了。”
在心灰意冷下,卢先生对自己的人生就得过且过了。他或许是想找个心灵寄托,或许是想自我放逐,所以他随意和一个粗鄙庸俗的“台湾婆”一起搭伙过日子,不再自尊自爱,只有戾气依旧。
最后,愤怒绝望的卢先生只剩下一副会喘息的骷髅皮囊,不再有生机,猝死在批改作业的案桌前。
对他而言,死去或许才是解脱:乡愁的滋味太苦,乡愁的重量太沉。
《台北人》里的乡愁大多是含蓄、无助的,我们只能在字里行间窥见一丝丝情义,读懂一丝丝深沉的期盼。
赖鸣升似乎没因思乡而流过泪,但酒量不佳的他喝得有多猛,内心的泪和牵挂就有多重。
王雄不顾尊严地在丽儿身上寻求思乡的寄托,但没被善待的他最后变成一只“受伤的野兽”,他无法诉苦,只能呜咽咆哮。
卢先生本是教书育人的谦谦君子,满腔思乡情却成为亲人牟利的捷径,无法追究回来的希望变成绝望。
这就是白先生为他们代笔诉说的思乡情:乡愁如数不清的沙,那回忆就如波动的海,沙落到海里,只有日复日地沉没、堆积;谁也看不见摸不着,只有自己知道压在心头的沙有多沉甸甸。
我们期愿不再有这样隔海而望的乡愁,不再有这样隔岸相望的生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