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大舅是个篾匠,农闲的时候,他总是坐在堂屋或者坝子里用篾条编东西,从那双黑黑粗粗的手下,像变魔术一样,生出一个个箩筐、背篓……
半年前,我去看望他,离开的时候,他也是坐在坝子里,手中鼓捣着一个箩筐,脚下是铺开的篾条,横竖放得整整齐齐,他就像一只辛勤的蜘蛛,不知疲倦地织着网……其实,他已经非常疲倦,长期受慢性支气管炎折磨的身体十分瘦弱,稍微离得近一点,就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
我万没想到,这一个画面,竟定格成永远。
今天见到表哥(大舅的儿子),说大舅死后,还有未完成的活计,留给儿女做纪念的箩筐,是他拼尽最后一点气力编的。
我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走了,谁也没有想到。
我在以色列接到消息的时候,刚从外面跑步回来,心里还想着两天前奶奶去世的事情,看着手机屏幕上妹妹发来的“大舅走了”几个字,半天没回过神来。奶奶和舅舅家是一个生产队的,人们,包括大舅的家人,都正在忙着奶奶的丧事,事发突然,连陪他去医院的儿子和女婿都措手不及。
两个月前,我又去到大舅家,还是那栋漂亮的乡村小楼,还是那个坝子,那个院子,还是那些鸡那些鸭,瘦弱的舅妈还是忙前忙后,小孩子们照样嬉笑打闹,日子平静得好像从未有过变化。可是,一个多月前,这里有慌乱有心痛有叹息有哭喊,有道士的铙钹,有不合时宜的歌舞喧天,有随风飞舞的纸钱……只是转瞬间,魂归魂,土归土,一切了无痕迹。
大哥安葬了大舅后,又回到中山打工,他说,最近脑子不好使,做事总出错。
2
大舅是我最亲最爱的亲人之一,虽然自上大学以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但是儿时的回忆,特别是关于肠胃的记忆,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是由外公外婆带大的,那时物质条件有限,平常吃饭就是米饭加青菜,一个星期才能吃一次肉,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营养是不够的。我能健康地长大,很大部分归功于大舅。
那时,大舅承包了一口鱼塘,每年会集中打几次鱼,平常也时不时捞一些来吃。每次吃鱼,都会叫上外公外婆,我这个小跟班自然也跟了去。
最常吃的是家常酸菜鱼。自家咸菜坛子里捞出来的酸萝卜,酸豆角,还有泡椒,细细地切了,用猪肉炒香,加上葱姜蒜、豆瓣,煎出香辣的味来,再加了水,放入鱼头鱼骨,熬成浓浓的汤汁,再把鱼肉放下去,起锅前加上大霍香、鱼香菜等野生香料,一锅色香味俱全的酸菜鱼就做好了。份量总是过于充足,即便不吃米饭,都足以吃撑,但我好像从来都吃不够。
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在鱼塘边玩耍,每当看到大舅将一大背篓青草或者一大簸箕鱼饲料倒入鱼塘中,鱼儿马上拥挤过来的样子,我就仿佛看到一锅香喷喷热腾腾的鱼肉。
大舅承包的鱼塘,除了提供肥美的鱼以外,还产出一种鲜嫩的蔬菜——高笋,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茭白。高笋就种在鱼塘边的浅水区里,像芦苇一样丛丛挺立。成熟的高笋切片或切丝,用来炒农家腊肉,油腻与清爽中和,成就一道极为下饭的家常美食。
大舅家的美食,并不是大舅的手艺。真正的掌勺人是舅妈,大舅只是一个“美食家”罢了。可是要不是有大舅这个挑剔的吃货,舅妈也就不可能做出种种让我难以忘怀的美食了。
大舅牙不好,所以爱吃豆花。
外婆的牙很早就掉光了,她也爱吃豆花。
我的牙还不错,但是长期受他们的熏染,我也爱吃豆花了。直到今天,我仍然爱吃各样的豆制品。
我所说的豆花,是我们四川特有的一种吃法。现在是用机器了,可我小时候,都是手工石磨的。吃一次豆花,是既耗体力又耗时间的过程,所以难得吃一次,每次吃,都像过节一样。
记忆中,推豆花之前,至少提前半天,就要把豆子捡择干净,用水泡上。推的时候,至少要三个人,两个人推,一个人不停地加豆和水。我力气不够,往往承担加豆加水的工作。
这是一个技术活,有两点必须把握好。一是时机,必须在石磨上那个圆圆的孔恰好从眼前转过的时候急忙把勺子里的豆和水倒进去,晚一点早一点,不仅不能准确倒进去,勺子还可能被碰掉到地上,甚至胳膊也会被碰伤;二是豆和水的分量,豆太多水太少,豆浆就会太粗糙,石磨也可能被卡住,豆太少水太多,豆浆则过稀,效率也低下。
经过多次磨练,我终于成为熟练工,可惜很快机器代替了人工,我这门手艺再也派不上用场了。而今,老家的村子里,是难得见到一台石磨了。
磨好的豆浆过滤干净后,倒在一口硕大的三水锅里。这时需要两个人,一个人烧火,一个人监控锅里的变化。快沸腾的时候,负责监控的人就拿起一把瓢,待那白色的液体有膨胀的趋势,就把瓢插进锅中,这是祖传的绝招,可以有效地避免豆浆泛滥成灾。
豆浆沸腾后,先舀出几碗,加了白糖,让孩子们喝。再把一种叫“胆巴”的凝固剂一边慢慢加到锅里,一边轻轻地匀着豆浆的表层,不久,清浊分离,豆花慢慢成型。用筲箕按压紧实,再用刀切成方块,豆花就做好了。
在做豆花的同时,还有人负责做辣椒酱。最适合蘸豆花的辣椒是地里刚采的半青半红小辣椒,扔灶膛中,用热的炭灰烤熟了,用布擦干净(不能用水洗),用手撕成小条(不能用刀),扔到石舂里面,加入青花椒,大蒜,盐,用木制的杵捣成“三瓣两块”的形态(不能太碎),舀到碗里,再加入滚热的香油,小葱,鸟芝(一种野生香料),搅拌均匀,喷香扑鼻。老一辈常说,“吃豆花就是吃辣椒(酱)”,因为豆花是不加任何调料的,豆花的味道,全靠辣椒酱。
吃的时候,每人一碗白米饭,一碟辣椒酱,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块豆花,蘸了辣椒酱,再放嘴里,一口豆花,一口饭,清清白白,红红绿绿,入口,入胃,入心。
吃豆花,一般是晚餐,中午吃过了大鱼大肉,晚上吃一顿清爽的豆花饭,让肠胃很妥帖。传统还认为吃豆花暗含送客之意,大概因为晚饭后就要各回各家了。
在使用石磨推豆花的时候,一般人家一年也难得吃几次豆花,主要是因为太费时费力了,但是大舅总是三天两头就要求吃豆花,舅妈一边抱怨,一边还是不辞辛劳地做起来。
我快生孩子的时候,妈妈过来看我,大舅也一起来了。他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太好,不远千里而来,我虽然临近生产,状态还不错,下厨做了一个猪脚姜,一个咖哩牛肉,大舅不停地说好吃,吃了很多。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
3
大舅很爱我,但是跟我说的话并不多。他平常话本来就不多,跟我这种小屁孩大概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不上学的时候,我经常在他家看电视,他在旁边编东西,眼睛从不瞧电视一眼,见我们看得起劲,他偶尔笑着冒一句“小英,你说电视能当饭吃吗?”
大舅出生于建国当年,大闹饥荒的那几年,正是他长身体饭量大的时候,大约饱尝饥饿的滋味,因此对吃尤为看重,其他方面就不太在意了。他有一件白色背心,破洞的面积已经超过了布的面积,他却特别喜欢,夏天的时候老见他穿,“凉快呀!”他说。
其实,因为大哥大嫂拼命打工,大舅家的物质条件比很多人家都要好,他家是最早修洋楼的,不久前又重修了一次,他家也是最早一批安装电话的,其他各种电器,也是最早最新的配置,可是长年不在家的大哥大嫂是否知道,对于大舅来说,最爱的还是那一碗豆花?
大舅还喜欢喝酒。他酒量不大,但是时不时都想喝两口,倒是很少喝醉。因了这口喜好,交游也就深广些,家里人客不断。我那时小,不太明白大人的事,但是感觉很多事情,他都是主持公道的角色,大家欣赏他的正直豪爽,村里村外对他都分外尊重。对他的溘然辞世,很多人都是扼腕叹息。
随着年纪增长,曾经精干的大舅也染上了疾病,最主要的症状是“咳累”,虽没有钻心的疼痛,但与呼吸同在的时时刻刻的折磨,想想就令人揪心。
在病还比较轻的时候,医生劝他戒烟戒酒,他当然断断不遵从,“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对于口腹之欲,大舅是不愿有丁点妥协的。这一点,旁人看来是任性,我却觉得是通透。
对食物的执着,已经故去的外婆和大舅如出一辙。我记忆中有关外婆的画面,几乎总是与吃的有关。我觉得,这固然与他们经历那个极端贫瘠的年代有关,也是他们内心朴素的热爱生活的哲学。在如今物质过剩的年代,尚且吃货横行。不能好好吃饭,如何好好生活?从古至今,哪一个吃货不是热爱生活的模范?
我的吃货属性,一半来自外婆,一半来自大舅。如今他们都已仙去,不再食人间烟火。只留我在这人世间,天南海北,用脚步丈量世界,用味蕾体验人生。他们未走过的路,我要一步步去走,他们未吃过的食,我要一口口去尝。
阴阳两隔,咀嚼之间,却都是他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