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人类学的著作,算是入门书籍。其实我对人类学并没有一个完整深刻的概念,我爱它就像我爱其他的社科人文一样。但是我揣测,就看这本书,人类学和我最爱的文学有相似之处——它们都有通过对某一群体的生活的描述刻画,展现某种生活面貌、文化心理和其背后社会内涵。不同的是,就我目前的眼光来看,人类学更强调一种客观性,不会刻意营造文学作品有时追求的戏剧性。但是生活本身就是戏剧的,人类学的记录不带有取悦读者的目的,可是它的——也许是最新奇之处——特征之一正在于展现出某种人的生活的特色,也许是和我们所熟悉的自己的文化观完全不一样的,这种新奇在普通读者看来满足了一种猎奇欲望,在学者看来却是对人类文化深层结构的又一种探索。
我对人类学产生了很大兴趣,因为我渴望了解不同的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理念。这个世界最美好的特点之一是生活着那么多丰富各样的人,每种人都拥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无论高下。了解这个是有趣的。同时也许就像所有的人文社科一样,人类学也和其它社会科学紧密联系。我们可以通过收集资料整理分析看出一个民族、一种文化的形态结构是如何形成的,这其中,政治、经济、地理、心理等等因素是如何运转促成最终的文化面貌,所有这些探索都是迷人的。
我想这也是大部分人类学者选择人类学的初衷之一。当然,这些都是我浅薄的认知。但是,我觉得要研究人类学,首先就要抛弃自己关于熟知文化的根深蒂固、理所当然的理解,简单地说,就是要做好一种心理准备,另一种文化可能有着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思维模式。在这本书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以西方现代社会代表的思维方式来看,多瓦悠人懒惰、效率低、拐弯抹角、占便宜、不尊重私人空间、野蛮、粗俗、无知。但是把所有这一切放在他们的生活范围里,似乎又是理所当然的了:他们的时间那样漫长,他们的世界那样简单,他们不像我们追求在最短时间里做最多最好的事情,他们没有强烈的个人意识,他们是类似群居的生活。他们没有丰富的精神世界,所以随便一点粗俗的小笑话就会使他们乐不可支。他们没有发展到现代社会的文明程度,所以没有礼貌、推推搡搡。他们有着自己的信仰,他们的医疗方式和理念落后不堪,可是所有原始文化中,医术本身就带着浓重巫术色彩——那也是出于原始人对唯物的科学世界理解不够的原因吧。至于他们在回答作者答案时的颠三倒四,究竟是故意的狡猾还是什么,不得而知。
序言里提及,人类学就是人类学家的天真与原住民的天真碰撞出来的知识。享有优势的人类学界对处于劣境的原住民不能有职业性的苛求,因为后者被卷入这个情境基本上不是出于自愿,而他们如果令人类学界感到失望,那也是无奈的局面。正因为这种信息获取的艰难,才使得获取的信息弥足珍贵,这时人类学家的意义也就显现出来了。说实话,这本书里关于真正的多瓦悠文化直接叙述的比重,倒不如描写获取这些信息的艰难过程多。但是,生硬的信息展示那是给学者看的,对于普通读者,显然这些内容更加吸引人。比起冰冷的事实陈列,这种描写看似与主题关系不大,却不露痕迹地真实反应了原住民的生活状态和思维方式,感性化地融入读者视野,让我们仿佛也跟着作者生活在多瓦悠的原野。
全书大部分篇幅都通过幽默化、喜剧化的语言,真实展现田野工作者的困窘,那些因为极端落后的物质生产环境和人民思想境界互生产现的矛盾,恐怕都是每一个生活在发达国家现代文明社会的人无法想象的。从难以下咽的饮食到极度肮脏的生活环境,吵杂无法睡眠的痛苦结合本地人与人相处时种种令我匪夷所思之处,还有一次次无望的等待和工作的落空,和财务问题周旋,甚至遭遇生命危险,所有这一切足够让心态不好的人崩溃。作者提到田野工作者的"换挡感",其实就是一种深陷绝望行将崩溃时的心理自我保护,这样一种黑色幽默反衬出在原始文化中实行工作的艰苦绝伦。不过,从乐观角度来看,他得到的不仅仅是关于研究对象的信息资料,更有面对极度困苦和艰难时的心理调节力和行动法则。他还经历过命悬一线的大劫,可以想象此后人生的诸多困苦与之相比都显得不值一提。这些无形中都是宝贵的财富。
难能可贵的是,面对重重困难,作者没有沮丧发疯,却反其道而行之,释怀式反讽,以诙谐的语言把这些窘境写得妙趣横生,引人捧腹。在这些看似让人忍俊不禁的陈述背后,是一个人类学者不顾自己生命健康为工作付出的努力和责任感。"他看待问题的方式表明上看来只是戏谑有趣,骨子里却很严肃健康地交待了田野工作的局限和希望。"田野工作远非人们想象的那样浪漫,而是"极端乏味、孤寂与身心崩解"。但当作者驱车离开时,他还是写道:"金色薄雾下,原始民族开始变得高贵,仪式变得更震撼。"私以为,这就是包括作者在内所有人类学田野工作者内心深处对自己工作的另一种解读。无论过程坎坷痛苦,因为他们背负的使命 ,使得这无比艰辛、摧残身心的工作染上神圣和理想化的颜色——正有这种信念,他们才能不断克服困难,为人类学的进步搭建一石一瓦。
在全篇都交代了多瓦悠如何令人难以忍受、田野工作者要如何日复一日地做着斗争的文字后,文末最后却是"六个月后,我又回到了多瓦悠。"这是本书作者最后一个也是最感人的幽默处。我们得以看见,除了困窘和化困窘为诙谐的乐观幽默,全书隐藏的主旋律是作者对那片土地、对自己人类学家田野工作者使命的爱。心理学上说人对一样东西付出越多,越无法放下它,作者为探索多瓦悠文化、践行自身使命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这块土地早已融入了他的生命。他开玩笑地说:"人类学田野工作会阴险地让人成瘾。"其实所谓的瘾就是热爱,因为探索一方土地文化是没有止境的,所以人类学家的田野工作也是没有止境的。向所有在田野默默工作的人类学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