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拾遗》之四
张如圭考
话说《红楼梦》通篇都是因果，处处都有埋伏，且说那日在维扬地面的村郊酒肆，张如圭找到了正和冷子兴把酒演说荣府胡侃天下兴衰的贾雨村，告知雨村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事，并无亲切细话，只三言两语便各自走开，张如圭从此杳无音信，已有的书中前八十回明铺暗记再找不出他一点痕迹。穿越书中时空，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梦境，曹雪芹老先生将张如圭详事告之于梦知先生，梦知先生一一记之如下。
且接着书中所记往下说，张如圭乃维杨本地人氏，因牵扯进雨村之案遭参革职，正居家闲赋。张如圭祖上也是有过功名的，只是功名不算太高，世袭递减至张如圭父亲时已是平民之身，不过持家还算有方，家境也还盈实。张如圭父亲只生了张如圭一个儿子，不免在爱中生出放任来，一面对儿子娇生贯养，一面又念念复兴祖业，把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找算命课卦的道人给儿子整八字调阴阳，按道人之言，专到杭州西湖边宝石山採了块硕大的红石供在家中。据道人说法，此儿前世乃是宝石山上的一只顽猴，被法海老和尚点化，安排盯守西湖断桥，保证不使妖孽对过往的男男女女使坏。将其前世座下的那块通红基石置于家中，可保兴家立业，并给儿子起名立竿，表字见盈，别号如圭。张如圭也算聪明，在慈父宠爱鼓励和严师督促授教下七八岁即可背下《四书五经》，不过也更捣乱，甚是顽劣，每有闲空即跑去街面疯玩，结交了些专好斗鸡走狗惹事生非的无良少年，十多岁时竟与几个顽童将一孤寡老妪的草屋放火取乐，万幸被人及时扑救才没酿出人命大祸，其父一改从前娇溺习惯，对他严管起来，从此起面上看张如圭性情改过不少，在其父督促下参加了两次乡试，没曾想第二次竟得中了举人，再数次入京参加会试则皆无果。其父倾了家产给张如圭捐了个从八品县衙学监，县太爷贾雨村见张如圭是邻近的维扬籍贯，还是举人出身，讲起话来口爽理清，镇得住场面，又熟知周遭乡俗民习风土人情，办事勤谨，使唤起来拿手顺心，则将凡不想费心管的街市争闹以及不必在衙门判断的难缠案事都交予张如圭去说和或压服处理。
这张如圭长的文弱白净眼大骨突形象瘦俏，说话慢中带硬量重深沉，对事物好似总有先见预知，且能做到冷断决处。古人传言读书人出身市井最易放荡又最易成气候的话好似专在说他。张如圭虽在放火闯祸后被父亲严管了几年，还用功读书中了举人，可毕竟江山易改秉性难易，侥幸中举已是意外中意外，想来他也是自知科场到头，进京数次参考，那不过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指望再交科场功名的好运。中举后其父就已是沾沾而喜，骄傲还觉得不够，也就不再对张如圭管束，那些和张如圭从小一起混的小兄弟都找上门来道贺，张如圭歪主意也多，与其它混地皮的颇有不同，行走好动却不失文质彬彬绅士作派，举人名头也镇住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愿听他招呼，凡地面上官府懒得管的纷争纠葛都愿找他摆平。张如圭将他的一伙小弟兄们按结拜先后排序，张如圭被尊为龙头大哥。及至捐了官职进了官府，张如圭很会讨得上司高兴，贾雨村好货贪财又不想沾手，张如圭每每猜度贾雨村意思，不问青红皂白，总有办法把事办成。张如圭自觉是为官府办事，一心甘受雨村驱使，才不管会不会冤屈好人，当然自己顺带也捞了不少好处，人们私下说他是假善人泼皮头领助纣为虐衣冠禽兽，他只顾利益得失并不在意什么名声好坏。贾雨村案发，张如圭自有干系，被一并参革。
张如圭被参革在家闲赋无事，因没了官场背景，又在地面上和从前一样混了起来，虽不如官场得意，但一班兄弟都称其大哥也很有体面。
张如圭这些年一面跟着贾雨村办官事，一面又指使小兄弟们管实了地皮上的黑白买卖，自是赚积下不少银子，就重新置买了田产屋舍，讨了二房小妾过起了消遥松宽日子。不时也与本地官府的管事差役聚在酒馆斯混吃酒，顺便疏通一些耳目关节，小兄弟们听他指使，在地面上还是做些不大不小的孬事，只是失了原来官家身份，怕把事惹的太大不好收拾，做事稍有收敛。
张如圭自得了京都奏准起复旧员消息，其父就一直促他赶紧寻情找门路，虽钱财已不是事，无奈的是自己官场并无其它靠山，身旁又尽是些贩夫走卒，没人能给他出得主意，虽十分着急，只是东西南北皆无通顺门道，好些天了还没寻得下手之处。
张如圭早已闻知贾雨村游历到扬州后做了巡盐御使林如海府上的西宾。贾雨村是他原来的上司，他深知贾雨村在官府做事时就一向反复无常清高莫测，须时时处处小心侍候，如今贾雨村也是罢官身份，这林府的门槛又高门第又深，也不是随便进得的，况且牵扯案件一同罢官并非什么好事，找去也是无趣，心上还曾想即便在街市相遇了，真还得考虑下是否要躲开避嫌，另外的确也没得什么事需要找贾雨村相助，所以也就一直没和贾雨村联络。只是在动了想活动复职的心思后，左思右想没得门路，最后不得己还是想到了雨村身上。想自己原是牵上了雨村的案被革职，若雨村能起复，自己当也会有希望，或还可借雨村势力使一把劲，就想着如何将此事通报雨村。张如圭平常与林府的小管家有些吃喝往来，就让他们给留心着贾雨村行踪，也让衙门上交好的小吏打探贾雨村外出动静。可巧这日林府一个管外买采购的和几个相好在他撑护的酒店蹭酒吃，说了林府小姐的那个塾师这日出门后独往郊外，张如圭闻信就独自一路跟了过来。
本乡本土熟门熟路，轻而易举找着了贾雨村下处，见贾雨村与人边饮边谈正有兴致，也不好打扰，就在不远不近处等着，及致见贾雨村起身离席，才趋前详装碰巧说话，本还奢望从贾雨村处听些指引门道，不料贾雨村好似无事一般不冷不热，也就不好再与贾雨村细说长短，只得不管其它烦杂，自计入都找寻门路。
与贾雨村得了冷子兴计谋通过林如海攀上荣府贾政不同，张如圭没得贾雨村能量，更没得贾雨村官场老练手段，在京都活动颇费了一番周折。开始只用使钱巴结吃酒套近乎的小技俩，往东给点银子又往西送点礼，甚或被冒充信义王府幕客的骗子骗去一笔银子，气的不行，要在维杨地面他肯定不会咽下这口窝囊气，可在京都地面，虽心痛的快要吐血也只能忍了，闻知贾雨村谋了应天府缺已赴任，更是上火，费了好大周折才搭上了忠顺王爷府的长史官，横了心把所带血本全使了出去，终于谋得个刑部衙门下听使的差使。
与张如圭在刑部衙门下一同做事的人鱼龙混杂，有的是中了科考功名但书呆子气太重，求不上正经人物荐举才被安排做了此种差事。有的在从八品位上已做了好些年，还有两个据说是犯错被贬，官级虽曾高至五品，但现受监督被控制着做些别人不愿做的苦重事，可笑的是更有目不识丁的乡下土豪和城里绅士的浪荡不屑子弟，通过各种关节送了银子谋得了这份官差，这些人倒不在乎官品，也不求上进，只不过图占个衙门位子，领份俸禄。与周围人比较，张如圭觉得自身才能要高出不知多少倍，在此等各色人中自觉杰出，做这差事颇感屈才，再想想谋事走过的不少冤枉路，甚是沮丧。本想象贾雨村那样一下出人头地，即便不如贾雨村那样也不该如此太大差距，因内心不甘，憋屈的总想着再寻别路，不过眼前又别无它途，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再做打算。
京官比牛毛还多，常人眼中京都衙门内七品以下并不称官，一般叫做当差，或呼为差役。张如圭在刑部衙门下听差，只不过做些押解钦犯传号递令的事务，所拿薪水少，也没得外快可捞，一年过去连当初送礼的本金零头都没赚回。同僚大都愤恨怨怒，行为习惯上仇世怼事处处小人心态，对上表现如绵羊般温顺，却对弱势同僚欺侮，对无辜者滥施淫威，更拿押解途中准备过堂或过罢堂送监的犯人泄恨。张如圭有在维扬地皮上混大的本领，应付泼皮流氓之事绰绰有余，并不象别个同僚那样尽做恶态，有时甚或对押解的犯人还暗中做些关照，一边慢慢习惯适应这份不理想的差事，一边瞪着眼睛寻找升迁机会。
在京上谋事，所带银两基本花空，所领薪水只够日常吃住所用。张如圭捎信告知家人已谋得一个官位，但仍须一笔开销，让家人又寄了银票和家藏的几件精致古董玩艺过来，分出一笔送与忠顺王爷府长史官做谢礼。另计谋着再使钱设法升迁。
自和忠顺王爷府长史官搭上关系，张如圭就三天两头去拜访，实是想靠着忠顺王爷府长史官这个阶梯，攀上忠顺王爷那个大后台。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给长史官送端午孝敬的礼物，试探着将以前替人摆平是非时巧夺的一个扬州工紫檀座和田羊脂白玉精细镂空透雕山子摆件交与这些日子已混熟的王爷贴身管事，说是孝敬给忠顺王爷，并随附了一张名帖。忠顺王爷也正招揽亲信门下，就在府上召见了张如圭，见张如圭很是机灵，是个人才，又与长史官相熟，听介绍说从前就做过县衙学监，遂将张如圭推荐进学部衙门做了六品巡学，又过了两年升了四品的巡察专使。
这边贾雨村已升了大司马，主持联部同堂审案时，张如圭随了衙门部正也去参加，没等张如圭攀认，贾雨村就俯身和他拉起了近乎。过了些日子，贾雨村又瞅了个空闲机会与张如圭悄悄说话，说户部侍郎缺额，他已做过推举，只是谋此位的人多，须张如圭自己再下功夫找门路。张如圭向忠顺王爷求助，忠顺王爷只一个招呼，张如圭如愿做了户部侍郎。
张如圭早已是一心认了贾雨村本领的，也听说贾雨村与宁荣二府认了同宗，更知道宁荣二府和忠顺王爷府上关系不睦，因江湖上有不问过往不拉纠结的规矩，张如圭也就不刻意管那些太多的框框道道，有些事尽可能两边施方便又两边都避着。
张如圭在刑部衙门下当差时，时常会想起贾雨村，多以贾雨村处事行为做榜样。贾雨村从应天府升任京职，其时张如圭也做到了巡察专使，在朝堂也有相遇，因场合不便，也只能用心在眼色上打个敬重的招呼，他觉得贾雨村也用了眼神给了他回应。他也打听得了贾雨村住所，还到过贾雨村住所门前实地打探过，只是觉得此时贾雨村管他的事似乎力有不及，也就一心靠了忠顺王爷这边的门路。后来贾雨村升任大司马，迫不及待就想瞅了机会上门祝贺表达心意，只是还未及上门，雨村倒在那次联部同堂审案时走近他叙起了旧谊。
张如圭升了户部侍郎，即把父母妻儿接来京都，此时他原在维扬地面上很多原来的手下小弟兄也都随着奔来了京都，虽不明说，其实就是奔着他来混事做，这些人渐渐在市面上也扎了根基，人称扬州帮，平日收些地皮保金之类的黑钱，还有个别的通过门路谋了衙门上的职缺，张如圭对这些弟兄自是多有关照，此处不多细说。
却说有个蒋玉菡，本在忠顺王爷府的戏班上说唱，是戏份扮得很棒的角儿，因受忠顺王爷宠着，得的奖赏也多。不想竟被王府外的人勾了出来混起了社会，还和北静王水溶有了来往，与荣府的宝玉有过干系，扬州帮的人不知何故也搅进这件事中，忠顺王府长史官领了忠顺王爷之命，誓要将蒋玉函追捉回问罪。眼见事情闹大，官场免不了要震动，北静王、贾政及冯紫英家等各方都不愿看到事态恶化，张如圭也觉得应该施展些手段避免引火烧身，就指使扬州帮的人找忠顺王爷府长史官捂事了断。蒋玉菡有个远亲在北门近处的铁货生意做的很大，一直靠扬州帮护着，这个远亲愿出一笔钱供了断此事之用。长史官也知为了个戏子把事闹腾太大不值，得了银子后就找说辞将事情在忠顺亲王爷前淡化拖了下来，后来就没再细究了。此事过后，贾雨村看到了张如圭的潜能，贾政则将一口倒吸的冷气吐了出来，张如圭在官场上的面子挂高了不少。
官场的平衡不知会因什么大事小事打破，一但没了平衡，就会有一批人涉事倒霉。这年南京甄家被御史参了一本，说甄家截存税银干涉纳贡财物，皇上也想杀鸡给猴看，下诣让贾雨村领了吏部户部刑部的人去彻查。贾雨村在甄家做过塾师，不仅知道这甄家与荣府是老亲，而且详知甄家是贾赦贾政祖母的娘家，可奉诣行事不敢有半点马虎，一干人到得南京即对甄家进行了查抄。许是甄家对事有预兆更或甄家根本就是无辜，把甄家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抄出什么硬物证，只是张如圭在清点人口时发现比名册少了几个男丁。贾雨村在一边检点查抄物什，实是想避开甄府的人面，得了张如圭报告，只得过来亲检。那甄宝玉人虽长大，却仍是一副痴态，认得眼前大人是曾经的老师，跪扯了贾雨村的裤脚呜呜哭嚎起来，贾雨村一时不知所措，张如圭混过地皮也做过差役，见状只得喝令把甄宝玉拖开。详点后知晓，原来甄府这些年生活状况已是十分糟糕，几个男丁看破红尘已出家做了和尚，贾雨村见此，心上自是唏嘘不己。撰写查抄奏报时贾雨村给张如圭等讲了自己曾受聘在甄家授教的前事，在奏报后附了详文解释。据说皇上接了奏报阅后特向张如圭询问情由，但并无任何批复，此案遂不了了之。只是甄家遭查抄横祸，从此彻底败落，那甄宝玉也跑去普陀山落发出了家。
办了个有头无尾案，惹得贾赦贾政王子腾北静王这边看贾雨村再不象原来那般顺眼。惹了这边同道一家人不高兴，还得自证与案中牵涉的瓜葛无关要紧，也没见皇上有什么诣意，贾雨村心上从此有了个解不开的结扣。
再后来贾雨村也遭查，皇上没让张如圭过问贾雨村案子，却在贾雨村被查革职后下诣，责张如圭暂理大司马事务。朝廷重臣本都盯着这个位置，没想官级品级资格都差出许多的张如圭上了位，引得朝廷上下自是侧目。此后三两年间，张如圭遵诣参办了王子腾案，宁荣二府案等多个要案，一时成了朝廷红人。再后来的后来，有柳湘莲领了悍匪袭击皇宫图谋不规，审问匪首，匪首供出其曾是扬州帮的支系兄弟及扬州帮和张如圭之间关联，皇上震怒，要张如圭自断性命。忠顺王爷面见皇上说情，才改为充边流放宁古塔，忠顺王爷的威信因此也受到冲击，整个朝廷人事经历了一次大洗牌。再后来新皇继位，不久就下诏为王子腾及宁荣二府等前案平反，贾兰也得以参加科考被钦点为状元，这都是后话，暂且搁下不表。
还回到张如圭犯事充发的话头，张如圭在刑部衙门下当差时与同僚处的和恰，还关照过一些犯人，也算积下不少善缘，去往宁古塔路途上押解他的就曾是往日的同僚，张如圭舍得花钱，临行前指使没受案件牵连的扬州帮同伙弟兄给押解他的同僚家中送了一笔数目够大的银两，这押解的就把苦差当做了远游，一路上好吃好喝，逢天气不好就歇店长驻，走走停停到宁古塔已是一年以后。及至到宁古塔交接，那个卒长竟又是他在刑部衙门当差时关照过的一个犯人，充边的人中还有扬州帮小辈的徒弟，张如圭自是受到不少照顾，在宁古塔的生活虽因条件所限历尽苦楚艰难，但仍以八十有四高寿卒。
梦知先生曰：张目无纲，如圭表遇连绵阴雨天气。人生命运，没谁不是随波逐流，世事无常，奈何由之，由之奈何，所历本真，都付往昔，别论真假，从来只存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