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贵在能疑,但不能为了质疑而质疑,更不能为了夹带私货而质疑。学问一途,最容易歪曲摧折,又往往由于权威、公认而歪曲摧折。
也许,我们读书求学,上不可攀附,下不可媚俗,必定要执中立而不倚的态度,或者终有所得。
孟子名言的背后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是孟子的名言,不过后面还跟着一句话“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武成》是《尚书》的一篇,记载武王伐纣史事,说两军会于牧野,战况惨烈,“血流漂杵”。
孟子认为,以仁胜不仁,就像水灭火一般势不可当,怎么可能闹出血流成河的激烈搏斗?于是,他主张将《武成》大部分内容删去。
秦火之后,伏生传《今文尚书》二十八篇,已无《武成》。汉景帝时,鲁恭王扩建宫殿,损坏孔子旧宅,从破壁中得到《古文尚书》四十四篇,却有《武成》。
不幸的是,孟子之说影响太过深远,马融、郑玄、王肃等经学名家无人愿意注解、传授包括此文在内多余的十六篇文献,最终,《武成》在东汉初年佚亡,余文也在西晋“永嘉之乱”中失落。
其后,东晋豫章内史梅赜献《古文尚书》五十八篇,一直流传至今,但从南宋到当代,始终有学者怀疑其真实性。如今,随着清华简等一批重大考古成果问世,梅氏所献基本被证明是伪书。
伪《古文尚书》的《武成》篇写牧野之战,纣王的部队“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既想宣扬“殷人倒戈”,又不得不承认发生了残酷的杀伐,生硬地揉合在一起,可信度又有多高?
牧野之战的历史真相到底是什么?很多历史学家进行了严密的考证,但如果正版《古文尚书》能够完整保存下来,它的价值又远非种种考证可比。
先立起一个观点,再鼓吹要把与之矛盾的典籍删改,致使商周迭代的决定性战役经过莫衷一是,如此“质疑”可以休矣。
司马光与“红颜祸水”
《资治通鉴》煌煌三百余万言,司马光和他的写作班子下笔严谨,细致到了字字讲究的地步。
例如,一个“饥”字,按《说文解字》,写作“飢”时,意为“饿”;写作“饑”时,意为“谷不熟”,指年成很差或颗粒无收。细看《通鉴》,记述荒年,基本用“饑饉”“大饑”等词;讲到饥饿的人民,基本用“飢民”“民飢”等词,泾渭分明,几乎一毫不爽。
这一史学巨著,又对众多史料加以戡正,可称公允。例如,《史记·苏秦列传》记载,苏秦合纵六国,使“秦兵不敢窥函关谷十五年”,《通鉴》正确地改为一年。
然而,严谨公允如此,司马温公还是选用了一则本应大加质疑的史料。
西汉成帝荒淫,微服过访阳阿公主家,迷恋上了歌舞女伎赵飞燕,将她和姐姐赵合德二人召入宫中。《通鉴》记载,姐妹“姿性尤醲粹,左右见之,皆啧啧嗟赏。有宣帝时披香博士淖方成在帝后,唾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
此事不见于《汉书》等严肃史籍,而取裁自《赵飞燕外传》这一杂传小说,后世众多学者大不以为然。
纪昀等人编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飞燕外传》条目下评论,“而后汉人作《飞燕外传》有祸水灭火之语,不知前汉自王莽、刘歆以前,未有以汉为火德者,盖其误也云云。”
战国时期,阴阳家邹衍创立“五德终始说”,以金、木、水、火、土等五行代表五种德性,认为每一个王朝都代表一种德运,“五德”循环往复,推动历史变迁。
《三国演义》等小说以两汉王朝为火德,称为“炎汉”“炎刘”,但并不符合史实。
秦始皇统一天下,以王朝为“水德”,是取“秦水克周火”之意。汉高祖开国,立北畤祭祀黑帝,后来丞相张苍说“汉兴,高祖曰‘北畤待我而起’,亦自以为获水德之瑞。”可见西汉初期以是“水德”自居。武帝太初元年改制,将“水德”替换为“土德”,从那时起直至西汉末年,王朝法定德运一直是“土德”。汉哀帝建平二年,曾尝试改“土”为“火”,但没有成功。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推论本朝为“火德”,但《汉书·郊祀志》明确说“向父子虽有此议,时不实行。”一直等到东汉光武帝登基之后,“乃用火德,色尚赤耳。”
由此看来,汉成帝时代的淖方成,怎么可能说出“祸水灭火”这种话?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也说:“又有《飞燕外传》一卷,记赵飞燕姊妹故事,题汉河东都尉伶玄子于撰,司马光尝取其‘祸水灭火’语入《通鉴》,殆以为真汉人作,然恐是唐宋人所为。”
司马光是史学巨擘,难道真的不了解西汉德运的变迁?真的发现不了“史料”的漏洞?
《资治通鉴》固然是巍巍昆仑般的史学巨著,也是献给皇帝御览,有资于治道的“历史教科书”。司马温公不辨真伪,不加质疑,为了劝诫君王远离女色,竟堂而皇之将“披香博士唾骂赵氏姐妹”事件加入书中,使“红颜祸水”这一贬斥、歧视女性的恶词谬种流传近千年,实在太不应该。
《红楼梦》解构之争
讲到解构最多、众说纷纭、疑云迭起的中国小说,恐怕非《红楼梦》莫属。
这部高山仰止的巨著问世以来,各种讨论蔚为大观。以“五四运动”为分界,划成旧红学与新红学两大类,旧学包括评点派、索隐派、题咏派等等,新学又有考证派、探佚派等等。
越是名著,越经得起多角度、多层面的探赜,不论评点、索隐也好,考证、探佚也好,其实都有它们的价值。然而,倘若因为研究的方法、所谓的“派别”不同,相互质疑攻讦,为了自圆其说不惜大钻牛角尖,将原本生机勃勃的红学研究带进死胡同,岂非得不偿失?
胡适先生是新红学考证派的开创者,一部《红楼梦考证》是红学史上绕不过去的重要著作,他率先提出考证《红楼梦》作者的身份、事迹、家世、时代,研究不同的版本,这的确是解读全书的正途之一。
蔡元培先生受到前人影响,撰写《石头记索隐》,说此书是“清康熙朝政治小说”“吊明之亡,揭清之失”,带起一股新风气。著作论证细密系统,被视为索隐派理论的典范之文。
然而,蔡先生之所以要提炼、突显《红楼梦》的“明清矛盾”,实在与清末民初国家民族主义情绪高涨,而他也曾积极投身革命的经历分不开。胡先生之所以提出考证之法,他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里说道:“我为什么要考证《红楼梦》?”“在积极的方面,我要教人一个思想学问的方法。我要教人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证据而后信……”
两位大师未免都有先执一个态度,再去做学术的嫌疑。以二位先生的学问,固然能研究出令人瞩目的成果,但也引起了两派不必要的纷争。比如胡适就毫不掩饰地攻击索隐派“绞尽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谜”“替《红楼梦》加上一层极不自然的解释”,未免有失学者风度。
后来的红学家或有学养欠于深厚者,或有品行不端者,先存了门户之见,相互揭批,自说自话又难自圆其说,对红学的发展实在有害无益。百年前的蔡胡之争,也许开了一个不是很好的头。
话说回来,种种纷争难道不仅仅是解读角度相异吗?考证与索隐,加上评点、探佚等等,难道不能互为补正,殊途同归吗?无谓的论争,岂不是将《红楼梦》伟大的思想性、文学性弃之不顾,买椟还珠吗?
读书贵在能疑,但切莫为了非学术的原因选择疑与不疑,甚至生出无谓论争,大大偏离了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