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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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

傍晚,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天空的颜色也开始变幻。夕阳洒下的最后一缕余晖映照在大地上,仿佛给大地穿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

从高处远远望去,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橙红色中,街头小巷中,人们匆匆赶回家的身影逐渐增多。他们或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或是背着书包准备归家的学生,或是牵着孩子的一家人。有的步履匆匆,有的则闲庭信步。他们互相擦肩而过彼此的世界,忙碌而有序地穿梭在这个城市中。

“砰砰砰。”

“砰砰砰。”敲门声很急,等不及屋内的主人应答开门,便再一次响了起来。

房门打开,身着制服的警察进门便问道:“你是张生吗?”

“是的,警官。”男人抬起头来一脸平静地回答警察的问题。

“有人举证,说你二十年前无证驾驶,撞死一对夫妇后肇事逃逸,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将自己的证件掏给男人看了一下,随即就收了起来。

男人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语气平静道:“这件事是我做的,我会如实交代,但请你们让我把这顿饭给我女儿做好。”

刚刚掏证件的年轻警察回头看了一眼年纪较大的老警察,见老警察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回过头来对张生说道:“可以。”

二十分钟后,张生跟随警察上了警车,车子伴随着警笛声扬长而去。

1

2014年。

“爸,我回来啦。”张佩佩人还没进家门,声音就先传开了,紧接着,背着书包的佩佩就推门进来了,反手关上门。空气中弥漫着炒菜的香味,佩佩微微抽动鼻翼,吸了两口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随即便扔下书包,往厨房跑去。

“爸,你又做红烧肉了?我老远就闻到香味啦。”边跑边大声喊着。

这时,系着围裙的张生正端着一碗汤从厨房出来,两人撞了个正着,情急之下,张生端着汤立马稳步转身,背对着女儿,生怕这汤洒出来烫到她。

张佩佩撞上了父亲的背部,鼻子撞得生疼,顾不得美味的红烧肉了,佩佩第一时间捂住自己的鼻子揉了揉,父亲放下汤后,第一时间过来想拿掉女儿捂住鼻子的手查看,但佩佩没松手,只是继续揉了两下就松开,对父亲说道:“爸,我没事的,就只是刚刚撞到的时候有点疼,现在不疼了。”

张生见女儿的鼻子只是有点红,并没有出血后,揪着的心放下了,随即就忍不住板着脸教训起她来:“一个女孩子家家,走路不知道好好走吗,非要跑过来,刚刚有多危险你知道吗?那汤要是洒到你脸上就毁容了。”

与张生严肃有加的神色对比,佩佩就显得云淡风轻多了,上前一步微微踮脚,挽住父亲的胳膊,嬉皮笑脸道:“知道啦知道啦,以后我会注意的,您就别再训斥我了。”

张生见她一副根本就没放自己的话在心上的样子,眉头一皱,就打算再继续叮嘱两句,岂料佩佩像是未卜先知一般,立马转移话题道:“爸,我快要饿死了,学校食堂的饭好难吃啊,我中午都没吃饱,能让我先吃饭吗?”

一听女儿说饿了,张生立刻将要训斥她的话抛之脑后,边转身去厨房端菜边提醒女儿道:“快去洗手,我去厨房端最后一个菜。”

虽然只有父女两人吃饭,但张生仍旧做了四菜一汤,都是女儿佩佩喜欢的菜:红烧肉,炸鸡翅、干煸四季豆、凉拌黄瓜、排骨冬瓜汤。

看着女儿大快朵颐的样子,张生满眼都露出了心疼,一个劲儿地给佩佩碗里夹菜,不一会儿,她的碗里就堆成了小山。

佩佩吃饭的间歇也不忘提醒父亲吃饭,“爸,你别老是给我夹菜啊,你也快吃啊,一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张生嘴里应和着:“诶诶,爸知道。”一边还是忍不住不停地往女儿碗里夹菜。

“这次月考,考得咋样啊?”张生在女儿喝水的间隙中询问着她的考试成绩,佩佩咽下一口水,用纸巾擦了擦嘴,随即很平常地说:“还是第一名。”

听完女儿的话,张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神情中透露出骄傲和满足,仿佛在说:“女儿,你非常棒,我以你为荣。”

“闺女,这都已经上高三了,那你想过上了大学要读什么专业吗?”张生问道。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大学我要读法律专业。”佩佩放下筷子,转头看着父亲坚定地说道。

“我记得你高一的时候说喜欢物理,以后要当物理老师,为什么现在想学法律了?”张生略微抬头,做出回忆状,随即露出疑惑的表情询问女儿。

佩佩转头看着父亲因风吹日晒而黝黑的脸颊,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抿了抿嘴唇,紧接着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见女儿没有明确回答,就算再想刨根问底,张生到底也还是忍住了。

他,尊重女儿的选择。

2

佩佩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喜欢的物理转向法律呢?这源于半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这天的天气如阳光明媚的画卷,温暖的光芒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如同柔和的交响乐,为校园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围墙内蔷薇花悄然绽放,蝴蝶和蜜蜂在花丛间嬉戏打闹,这些和教室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共同构成了一帧生动的画面。而围墙外马路上的川流不息和路边行人的步履匆匆,衬托出校园环境的静谧和美好。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高三一班教室传出高三学子们整齐划一的读书声。

“同学们,《蜀道难》这篇文章呢,是我们所熟悉的诗仙李白给他的好友杜甫......”讲台上的老师正给底下坐着的同学们热情洋溢地讲解《蜀道难》的写作背景。

“砰砰砰。”门口处传来略微急促的敲门声,年级主任带着一位中年妇女站在门口,那中年妇女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随即年级主任招手示意语文老师过来。老师只好暂停讲课,放下手中的粉笔,走到门口,边走边对学生们说道:“你们先自己读几遍,把文章读熟。”

年级主任偏头小声对语文老师说:“你们班张佩佩父亲被砸伤了,现在在医院急救,让孩子去一趟医院。”

语文老师听后,眉头一紧,随即露出一股不忍和同情的神色,回答道:“好,我知道了。”说完就转身进了教室。教室的学生们见老师回来了,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读书声。

“不要停,继续读。”语文老师微微推了推下滑的眼镜,板着脸严肃道。下一秒教室里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读书声。语文老师慢慢踱步到张佩佩旁边,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肩膀,小声说:“你跟我出来一趟。”

走廊处,张佩佩一出来就看到了那个中年妇女,疑惑地开口问道:“李婶儿,你怎么来我学校啦?”

那个满脸焦急的中年妇女见张佩佩出来,立马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胳膊,还不等语文老师说话,直接就开口道:“孩子,你爸爸出事了,现在在医院抢救,你快去看看吧。”

张佩佩听到李婶儿的话后,整个人呆滞在原地,两眼无神,茫然、无措、担忧、害怕,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忘记了呼吸。语文老师见张佩佩的情绪不对,立马上前拍了拍她的后背,“佩佩,别害怕,深呼吸,老师在呢。”

她跟着老师的节奏进行深呼吸,慢慢缓了过来,但眼眶里却溢满了泪水,紧紧抓着老师的手,嘴唇蠕动:“老......老师,我......我想请假。”说完后,眼眶里的泪水一瞬间犹如断弦的琴弦,扑扑扑地往下落,砸在走廊里的地板上,也砸在了关爱学生的老师心上。

语文老师一手摸着她的头,一手忙帮她擦掉眼泪道:“别哭,你先去医院守着你爸爸,学校有老师在,有事就跟老师讲。”然后又转过头对李婶儿说:“麻烦您在路上照顾好她。”

李婶儿连连点头,“会的会的,老师,您放心吧。”说完就跟张佩佩一起急匆匆地往医院赶过去。

张佩佩和李婶儿刚来到医院的手术室门外,就见到好几个中年男人也等到外面,不同于佩佩和李婶儿面上的焦急和担忧,这些人中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凝重和麻烦的神色,有的露出一股同情和担忧。

佩佩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父亲的好友——黎叔,和父亲一样,有着长期风吹日晒过的黝黑皮肤,一开口说话,就会衬得牙齿很白。他是父亲唯一带回家一起喝过酒的朋友。黎叔见到佩佩立马围上来,拍了拍她的背说道:“闺女,你爸爸进去有一会儿了,别担心,你爸爸不会有事的。”

佩佩双眼含泪仰头看了一眼这个和父亲一样忠厚老实的男人,一瞬间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但喉咙好像被一块儿东西堵住了,让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淌着泪水,用双手紧紧抓住旁边李婶儿的手,无助地看着手术室的大门。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摘下口罩对围上来的人说:“手术成功,伤者的腿目前算是保住了,但也要看术后的恢复怎么样。”说完就走了。

听到爸爸的腿保住了,佩佩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众人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3

“爸,苹果削好了,你再不吃,待会儿氧化了不能吃了。”佩佩将削好的苹果递到爸爸面前,岂料父亲将头转向窗户的方向,看都不看女儿一眼。

“这苹果好贵的,你不是常说不能浪费吗?难道现在你不应该以身作则,给你女儿我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吗?”佩佩将苹果双手捧到自己的脸颊前,眨巴着自己圆圆的杏眼,试图逗笑正在生气的张生,但似乎无济于事。

半晌,张生转过头来,看着佩佩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要出院!”这句话的音量不大,但坚定而又冷静。

张佩佩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无意识地拿过旁边的香蕉剥皮,咬了一大口,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着张生:“爸,人伤筋动骨都还需要一百天呢,何况您这可不是简单的伤筋动骨,你的腿可是做过大手术的,最起码你得住四天的院,不然你别想出院。”佩佩的语气也是毫无商量的。

“你不知道在医院住着......”张生皱着眉刚说了半句,就被佩佩打断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觉得在医院花费贵,我们承担不起,但我知道您之前存了一笔钱,我们就用那钱,把您的身体养好不行吗?”

听到女儿说要动那笔钱,张生的情绪顿时有些激动,声音也不免大了起来:“不行,那笔钱不能动。”

“为什么不能动?存钱不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吗?”佩佩疑惑地问道,有些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激动,那笔钱难道就比他的身体还重要吗?

父亲眼神复杂地看了女儿几眼,嘴唇几番蠕动,想开口但又迟迟不开口。佩佩见父亲这样,立马追问了起来:“爸,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动那笔钱啊?您倒是给我个合适的理由啊。”

张生内心几经挣扎,终于把不能动那笔钱的理由说出来了:“那是我存着给你上大学用的钱,你已经高三了,马上就要上大学了,短时间我又不能去上班,现在把钱花了,你将来上大学怎么办?”

虽然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理由,但佩佩却愣住了,一瞬间嘴里发苦,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转过头整理思绪,接着咽了咽口水说道:“爸爸,我上大学的钱你不用管,老师说我学习好,可以申请助学金,大学我还可以继续努力拿奖学金,生活费我也可以在周末兼职。”

张生听后情绪更加激动:“不行,在学校就给我好好读书,不准跑去兼职,周末也给我好好学习。”

听着父亲如此坚定的语气,佩佩不由得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转过身抱着张生的胳膊,“爸,你要是有什么事,让我怎么办啊......”话音刚落,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听着女儿的哭声,张生也不由得泛红了双眼,用右手摩挲着女儿头顶的发丝,思绪却渐渐飘远......

4

2000年。

“三百块,H市,你们谁去?”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将手里的公文包举过头顶,问下面的一群人。

下面一群端着铁盆、吃着饭的男人们同周围人小声嘀咕着:“你去吗?”

“不去不去。”一人使劲儿摇头拒绝。

“你呢?你想去吗?”

“不去。”

“三百块?H市那么远谁去啊,那里的路又不好,钱没挣到是小事,小命没了才划不来。”

拿着公文包的男人见下面一群人都摇头,心里估摸着这事儿怕是不行了,自己也没有多的预算,摇了摇头,抬脚准备走了。

“我去!”角落里传来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众人循着声音看向后面,应答者年龄不大,看着也就二十岁左右,皮肤偏黑,长相较为硬挺,浓眉大眼,眼睛囧囧有神,但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打满了补丁,可以看出他生活上的窘况。

“好,就你了,跟我走。”

夜色中,大雨滂沱,仿佛天空的闸门被打开了,无尽的雨水从天际倾泻而下,打在树叶、地面、和挡风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狂风吹动树木,发出凄厉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黑暗中,伴随着雷声和闪电,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

载着货物的货车行驶在这样的雨夜中。即使张生很年轻,精力比中年司机要旺盛许多,也架不住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哈欠。但他的眼睛仍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路况,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握着挡杆。这样的天气再加上狂风大雨,对任何一个司机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夜空随着雨点的急速落下,仿佛压抑着一身的震撼,飞驰的车轮在这雨夜中狂奔,犹如一个渐行渐远却永远别离的回响。雨水似幕,迷离了前方道路,使得张生的视线模糊不清,张生行驶到一个转弯处。

“砰。”

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人的尖叫声响彻云霄,抬眼望去,只见货车与对向来的一辆轿车相撞,轿车侧翻倒在不远处,轿车的后车轮悬在半空中还在不停地打转儿,车头冒着烟儿,大部分深深地凹陷下去。

货车上的张生只短暂眩晕了一会儿便很快就醒了过来,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惊天噩耗。他颤抖着的手废了好些力气才打开系着的安全带,下车后脚步虚浮地上前查看轿车里的情况,里面是一对夫妻,看着三十岁左右,他们被卡在座椅上无法动弹,但男人侧身抱着妻子的头,鲜血不断地从两人的口腔和伤口处涌出,逐渐染红了汽车。

大雨仍旧下着,鲜红的血随着雨水的冲刷逐渐变淡,血腥味却快速弥漫在空气中,张生颤巍巍地抬起手放到男人鼻子下,试探着他的呼吸,男人已然没了呼吸。副驾驶座女人的胸脯微微起伏,张生紧张到都差点忘记了呼吸,眼睛一瞬不瞬紧盯着女人,女人睫毛微颤,随即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向车外的张生,受伤的手艰难地抬起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揪住张生的衣服,嘴唇艰难地开合着:“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女......儿......还......还......等着......我们......回......去......”

张生害怕地倒退了一步,使劲儿咽下一口口水,雨水夹杂着汗水从他脸上不断滑过,他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衣摆,眼神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挣扎与煎熬。

张生用力抹了一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卧病在床的爷爷,张生是个孤儿,家中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爷爷,最终下定了决心,再睁开眼时,眼神中透露出一股狠厉的坚毅,随即坚定地上了货车,重新启动了车子,残忍地开着车再次撞向已经不堪一击的轿车,连续撞击两次,直至确认女人没了呼吸后,肇事逃逸。

那时没有监控,再加之连续几天的暴雨冲刷,洗掉了现场所有的罪证,导致案件无法进行下去,警察们在调查两月后仍没有任何进展,不得不搁置了,新闻也从一开始的广受关注,到后来的鲜少问津。

车祸中死亡的那对夫妻,经营着自己的生意,那天是处理完母亲的后事,赶回城里送女儿上学的,却没想到突遭横祸,与还不到五岁的女儿天人永隔。

女孩儿短时间内失去奶奶和爸爸妈妈,从千娇万宠的娇娇女,变成了没人要的孤儿。那个年代谁家也不比谁家好多少,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多养一张吃饭的嘴,警察们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将女孩儿送去孤儿院。

三个月后,一个年轻男人出现在那所孤儿院,并收养了这个孩子,牵着她的手离开了那所她短暂居住过的地方。

回来后,让女孩儿跟他姓,并给她取名为:张佩佩。

“爸。”

“爸,爸,你怎么了?”佩佩的声音将张生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没事,爸就是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张生给女儿擦了擦眼泪,“佩佩,爸听你的,把腿养好,但你不准去兼职,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学校读书,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佩佩见爸爸不再闹着要出院了,终于展露出笑颜。黄昏的光线透过玻璃,轻轻地洒在父亲和佩佩的脸颊上,仿佛被金色的轻纱笼罩,细腻而又温柔,让人感受到温暖和满满的爱。

5

“老张,我们大家都很痛心你的遭遇,公司领导也非常重视你的伤,希望你在医院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按照医生的建议,好好养伤,争取早日康复。工作上的事呢不急,公司会安排好的,你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说话的男人笑眯着眼,但一开口便是一股烟味,臭气熏天,别看他西装革履,那白色的衬衫却好似套在一个圆鼓的皮球上,像是随时都要被撑爆一般。

他说完,从手里的公文袋中拿出一个牛皮信封,递给张生,“这是公司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好好养伤。”

张生拿过信封后,大拇指和食指不动声色轻微地捏了捏,随即便皱起了眉头,将信封网床上一扔,愤怒道:“王总,我这是为了工作才受的伤,公司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吗,不怕我说出去让那些老员工心寒吗?”

信封被大力地扔到病床上,里面的东西不小心就露出了一角,赫然一瞧,正是红彤彤的人民币。

大肚子男人见张生不接受,随即微眯了眼睛,取下眼镜擦了擦上面并不存在的灰,不耐烦道:“张生,公司是看在你干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才拿出这些钱的,你别不识抬举。”

说到这里,那个大肚子男人顿了顿,语气稍微又婉转了一下,接着说:“唉,公司有公司的难处,张生,你作为老员工更应该体谅公司是不是?”

看到大肚子男人这样的态度,张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怒目看着他,说道:“我体谅公司的还少吗,在公司干了十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公司交给我的差事从未出过差错。去年,就因为那个小张比我会讨好领导,所以你们就提了他,但他才来公司几年啊?呵,让我体谅公司,谁来体谅我呢?”

“公司的人事任命是经过综合考量的,这不是你能来置喙的,张生,别忘了,到现在你都没有资格证,要不是公司看你可怜,收留你,你早就没工作了,没了工作,看你拿什么供你的宝贝女儿上大学。”大肚子男人手里捏着张生的把柄,说完这句话后,像是一只斗胜的公鸡,抬着头,夹着公文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病房,同时那个信封也被留在了病房里。

此刻的张生则是低垂着头,坐在病床上,像是漏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刚刚和那个大肚子男人争论的生气,更多的是对生活的妥协和对未来的忧虑。

佩佩透过门缝看到爸爸这样,眼睛“唰”地一下就红了,眼泪迅速充斥了眼眶,酸涩感也涌上了喉头,合上门缝的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地面上,知道爸爸不愿让佩佩看到这一幕,所以她选择了隐瞒,但那大肚子男人丑陋的嘴脸让她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背靠在医院楼梯间的墙上,佩佩心中想的却更为深远:爸爸每天天不亮就到公司上班,谁也不愿意跑的夜班,爸爸说去就去了,从不曾推辞,就这样踏实肯干,吃苦耐劳的人,却要遭受这样不公的待遇,何其可笑!既然这世界多有不公,那我就要为他们鸣不平,为他们呐喊。

况且爸爸这种情况表明他不会是第一人,这世上还有很多跟他一样的被公司压榨的人,他们不懂得拿起法律的武器来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反而被公司利用各种规章制度压得死死的,我要学习法律知识,帮助爸爸,也帮助许多和爸爸一样饱受压榨的人。

就这样,一颗学法的种子在佩佩心中逐渐生根发芽,在不久的将来也终会长成参天大树,为许多人遮阴避雨。

但上苍却如此的捉弄人,因为父亲而埋下的种子,却让父亲成为了这小树成长的养料。

不知是命运弄人,还是因果循环。

这个季节的天说变就变,上午还晴空万里,刚过了晌午就乌云密布,天色瞬间就暗了下来,原本灼热的空气也悄然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将灼热变成了蒸炉里的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一样。

这,是下暴雨的征兆。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紧接着雷声大作,暴雨倾泻如注,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瞬间倾泄下来。

佩佩看着外面如瀑布般倾泄的雨水,眼神逐渐坚毅,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后,霎时就茅塞顿开,转身收拾好情绪,调整好表情就进了病房。

后面周末来医院陪伴父亲时,佩佩都会带一本法律类的书,父亲睡着后,她就拿出来认真地看,细细地读。

时间好像被按了加速键一般,眨眼间就来到了佩佩高考这时。

2014年夏。

“爸,真不用来接我,你就在家等着吧,我考完就自己回来了,你腿还没好利索,考场外面人多,万一撞到你就不好了。”佩佩在家门口拦住了想跟着自己去考场的父亲,说完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文具袋和准考证跑出门去了。

张生见女儿跑远了追不上,也放弃了去考场外面等她的心,慢慢地走进了屋,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布袋子出门去了。

菜市场里好几个摊位都没开,估计是家里有孩子高考,去考场外送考了,既然女儿不让去,那我就买些女儿爱吃的菜做好,等她回来就刚好能吃上,提着一大袋菜的张生心里如是想着。

随着高考的来临,夏天也悄然而至,阳光从密密麻麻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面上印满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随着日头上移,原本站在太阳下等候的家长,也逐渐三三两两地躲到树荫下交谈起来。

考完最后一门的佩佩,出了考场就直接回家。

“爸,我回来啦!”还是一如既往的人未到声先闻,听到女儿回来了,还在厨房忙活的爸爸急忙擦了擦手,围裙还没解就出来迎接佩佩,开了门后接过女儿手中的东西马上就问:“乖女儿,热不热啊,爸爸买了西瓜,马上去切了给你解渴。”

“好,谢谢爸。”佩佩扬起笑脸回答道。

张生将女儿的东西放到桌上后就马上进厨房切西瓜了,佩佩进厨房倒了杯水喝,然后拿起一块儿案板上爸爸切好的西瓜就吃起来了,边吃边和继续准备晚饭的爸爸聊天。

“爸,你怎么都不问问我考得咋样啊?”佩佩歪着头看向正在切卤肉的爸爸,爸爸转头看了她一眼,一脸骄傲地说道:“因为爸相信你,你的学习从来没让我操心过,我闺女就是最棒的。”

听到爸爸的回答,佩佩微微抬起小下巴,微带一丝傲娇道:“那可不!”

“去洗洗手,准备吃饭啦,爸今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爸爸看着女儿傲娇的小表情,宠溺一笑。

“有红烧肉吗?”佩佩转过头问道。

“有。”

“有炸鸡翅吗?”她再次问道。

“都有都有,你爱吃的那几样全都有,快洗手出来吧。”爸爸端着一碗汤出了厨房。

佩佩出来时,爸爸就已经将菜全部都端上桌了,“哇,这么多菜呀爸,我们两个人吃不完吧?”

“考试那么辛苦,肯定要多吃点好好补一补,你今天多吃点。”张生坐下后一个劲儿地往佩佩碗里夹肉,没一会儿,她的碗就堆成了一个小山。

看着佩佩大快朵颐的样子,张生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欣慰和满足的笑容,可能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6

18岁的夏天在不经意间快速地溜走,转眼就来到了查成绩这天。

父女俩屏息听着电话里的女声念着佩佩的每一科的成绩,佩佩则是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拿着一支笔,电话里女声念到一科就在纸上写一科。

“语文:130,数学:148,英语:145,理综:272。”佩佩在纸上依次写出每科的具体分数,刚写完,爸爸就迫不及待地说:“快加起来,看看总分有多少?”

佩佩在纸上快速划拉几下,“总分695。”

“啊啊啊啊,爸爸,这成绩比我预估的高了十多分,我能上A大法学系啦。”佩佩激动地在原地直跳脚,小脸儿都激动得变红了。

张生眼底有些湿润,上前给了女儿一个拥抱,“闺女,你真是爸的骄傲啊!爸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说完后拍了拍女儿的后背。

“爸爸,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辛苦供我上学,也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鼓励和支持。”佩佩流着泪哽咽地说道。

张生听到佩佩说“一直辛苦供我上学时”,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想到她的亲生父母,张生眼底藏着浓浓的愧疚和难过,如果不是因为他,佩佩或许从小就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而不是跟着他在货车上讨生活,有时候连放学后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如果不是他,或许她会有一个完整的童年,如果不是他,或许......

可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注定。

这个仲夏时光,在等成绩、查成绩、填志愿、等录取通知书的间隙中悄然溜走,佩佩如愿收到了自己心仪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金秋九月来临之际,也踏上了追求梦想之路。

逐梦之旅是快乐的,也是艰辛的。这条路上充满了挑战和困难,克服重重困难时是艰辛的,当你回望淌过的泥泞路时,却也会收获满满的成就感。

“我宣誓: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忠于宪法,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维护当事人合法权益,维护法律正确实施,维护社会公平正义,恪尽职责,勤勉敬业,为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努力奋斗。”

在繁忙的知识汲取中,时间总是变得越来越紧凑。从每天的清晨开始,就如同踏上了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沿途的风景飞快地倒退,似乎还在回味昨天的闲暇,当天的挑战就已经接踵而至了。

冰雪聪明的佩佩大学毕业后,虽然在学法的路上总磕磕绊绊,却也在稳步前行。从毕业开始的律师助理,到后来的律师,再到大律师。

佩佩的成长张生都看在眼里,他的眼里总是欣慰居多,随着时间的积累,在无人的时候,他的眼底也会浮现出一抹难以言说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愧疚和忏悔。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内心深处的愧疚就会爬出来,占据他的大脑,将他拉进那个黑色的雨夜,一遍一遍地回放那晚的场景,血色的大手扼住它的喉咙,让他逐渐喘不过气来。

7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绿色的树叶上。

“佩佩,来吃早饭了,今天来不及做,爸爸刚去外面买了你喜欢的油条和豆浆,还有小笼包。”张生在饭桌前摆放着刚买回来的早餐。

转头就看见穿着一丝不苟的佩佩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头发,与那身严谨和沉稳的衣服相违和的是挂在脸上的灿烂的笑容。看见女儿这样的形象,张生有时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有时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又觉得她仍是跟在自己身后的还没长大的小丫头。

“来啦。”佩佩嘴上回着爸爸的话,却是转身先打开了电视机,放到了早间新闻频道。

“本台消息,昨晚八点十分左右,启明路有一男子肇事逃逸,造成一死两伤,警方目前已封锁封锁现场,调取周边监控录像......”

“爸,我觉得我现在的工资可以养活我们俩了,你可以不用再去上班了。”佩佩一边吃着早饭,一边与父亲闲聊着。

“你可以像黎叔那样,平时跟他们出去打打牌,聊聊天,不用......”说了一会儿不见爸爸有回应,抬眼看向父亲,才发现父亲今天的反常——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播报的早间新闻,拿着筷子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泛红的眼眶里逐渐渗出一丝泪光。

“爸,爸,你怎么了?”佩佩放下筷子,抓住他的手询问道。

“佩佩,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啊现在?”回过神来的张生没有解释自己的反常,而是问出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

“我只记得爸爸妈妈死后,那些亲戚们在房子里吵得面红耳赤,以及后来送到福利院的画面了。”佩佩重新拿起筷子,面色平常地说着。

“那你想你的爸爸妈妈吗?”问出这话的同时,张生眼睛向下,不敢看佩佩,或许也是想掩住自己眼底的情绪。

提到自己的亲生爸爸妈妈,佩佩脸上不自觉地就浮现出了一抹笑容,随即说道:“小时候他们虽然很忙,但他们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礼物,有时候是糖果,有时候是洋娃娃,也有时候是故事书......”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佩佩就止住了话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埋下头吃着碗里的小笼包,尽管佩佩的动作很快,但张生还是看见了女儿眼底的落寞。

接下来的早餐在一片寂静中用过。

五月十七日。

这天佩佩没有去上班,而是去了郊外。张生不用问也知道佩佩去了哪里。以前她还小的时候都是他陪着去的,十八岁成年后就是佩佩自己一个人去了。

晚上回来,她变得格外沉默,心情也肉眼可见地下沉。站在房门口沉默寡言的张生见女儿这般,心里也难受得不行,但他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佩佩屈膝坐在床上,双手搭在膝上,头侧枕在臂弯处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张生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女儿落寞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父女俩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只有沉默在空气中流淌。

良久,张生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耷拉着的眼皮抬起来,右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转身拿出一提酒,走进女儿的房间。

“佩佩,要不要陪爸爸喝酒呀?”张生带着微笑,温和地询问女儿。

被话语惊醒的佩佩回过神来,看向爸爸,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知道爸爸是想安慰自己,这些年来也一直都是爸爸陪着自己的,自己也确实不应该让他再担心自己了。

佩佩起身走出房间,接过爸爸手中提着的酒,走向了饭桌。

酒的醇香四处飘溢,静谧的夜将这间屋子包裹在其中,在这样的夜晚里,父女俩拿着酒杯一杯一杯地喝,两人虽然喝着一样的酒,但却心思各异。

佩佩起床后,见父亲不在家,想到他可能已经去上班了,随即也就正常去上班了。

一如每个正常的上班日。

8

“你好,这里是南朝区派出所。”一个女声在电话那头响起。

“我举报南朝区启明路389号4栋301的户主张生二十年前......”电话这头,张生的声音冷静无比,仿佛口中的人与自己毫不相干,而这些话在他脑海中也已经讲过无数次了。

傍晚,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天空的颜色也开始变幻。夕阳洒下的最后一缕余晖映照在大地上,仿佛给大地穿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

从高处远远望去,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橙红色中,街头小巷中,人们匆匆赶回家的身影逐渐增多。他们或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或是背着书包准备归家的学生,或是牵着孩子的一家人。有的步履匆匆,有的则闲庭信步。他们互相擦肩而过彼此的世界,忙碌而有序地穿梭在这个城市中。

“砰砰砰。”

“砰砰砰。”敲门声很急,等不及屋内的主人应答开门,便再一次响了起来。

房门打开,身着制服的警察进门便问道:“你是张生吗?”

“是的,警官。”男人抬起头来一脸平静地回答警察的问题。

“有人举证,说你二十年前无证驾驶,撞死一对夫妇后肇事逃逸,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将自己的证件掏给男人看了一下,随即就收了起来。

男人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语气平静道:“这件事是我做的,我会如实交代,但请你们让我把这顿饭给我女儿做好。”

刚刚掏证件的年轻警察回头看了一眼年纪较大的老警察,见老警察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回过头来对张生说道:“可以。”

二十分钟后,张生跟随警察上了警车,车子伴随着警笛声扬长而去。

“爸,我回来啦。”佩佩拿着钥匙开门,回应她的却只有一室的寂静和饭桌上已经冷却的饭菜。

换了衣服后,到桌前开了一瓶水仰头喝起来,余光却扫到了桌上的户口本和压在下面的信封。

先是打开信封:

“佩佩,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派出所了。当年你亲生父母的死是我造成的,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现在我终于能松一口气,非常抱歉,骗了你这么久......”

“哐。”手中的水瓶掉到了地上,眼底的泪夺眶而出,一时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佩佩跌坐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不知是哭的真相还是哭失去了陪伴成长的父亲。

佩佩双手紧紧握住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办好的只有她一个人的户口簿,失声痛哭起来,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哭泣声如同被抛弃的小兽,在无人时独自伤心,那种无助和绝望让人撕心裂肺。

9

“9506拒绝任何人探视,请回吧。”警官面含抱歉对佩佩道。

“好,知道了,谢谢您。”佩佩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警官,转头走出去了。

监狱里,张生看着手中的相框,泪流满面。

种因得因,种果得果,因果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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