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暗】第一百一十三章:末雪相送

  第一百一十三章:末雪相送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山中下了雪,去往山下的小路积了一层薄薄的霜,和风簌雪如鹅毛一般,这大概是北域以北,最后一场大雪了。

  风雪吹开几缕霜发凌乱,红色发带轻扬着擦过了肩侧,他撑一把红色油纸伞,伞面用水墨勾勒出了一枝寒梅,艳红衣袂随走动间轻晃。

  外袍松垮着揽在他的臂弯,方到十里亭,远远便看到不远处廊檐下的人。

  温从戈踩着积雪走近,微微抬了抬下颌:“娣先生找我,可是有要事?”

  秦良抱着汤婆子温吞笑意,天地之间皆寂寥,独其眉眼映如一幅画。

  “没有,是沈家兄妹想见你。”

  温从戈自认记忆还不错,可想了半天,竟然也没想起是谁。他一口回绝:“不相识的人,不见。”

  “你倒是无情。”秦良无奈笑着,语气染着几分纵容,“也罢,不见便不见吧,人与人的缘分,不该强求。”

  温从戈笑了笑:“你怎会在这儿重建梨园?”

  “听说你在这儿,我便来了。梨园吃八方饭,走四方江湖,我哪里去不得?我巴巴过来了,你倒好,一别之后再无联系。”秦良偏头看向他,“你的事,一切还顺利吗?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不许客气。”

  秦良本就好交际,姚家一事,两人一起行动,说话间,倒是凭添了几分挚友的熟稔。

  “还算顺利,放心。你我好歹也是合作过的,知根知底,我不会同你客气。”温从戈微微勾唇询问,“娣先生何时启程?”

  “雪停便走。”

  秦良答完,抬手接住一片雪,面上有些纠结犹豫。有些话,他不知到底该不该说。

  温从戈歪了歪头:“是有需要我帮忙的事么?”

  秦良愣了下,摇了摇头:“不是,你正值事多跑不开身,我哪里敢让你帮忙。”

  温从戈笑着调侃:“也对,良椿梨园的当家,有本事得很,哪用得着我帮忙?”

  “你莫要取笑我啊,小、郎、君。”

  那最后的称呼一字一顿,听得温从戈一阵恶寒,忙举手告饶。

  “好好好,我错了,你别乱称呼,我家汇泽会不高兴的。”

  秦良啧了一声,打量着眼前的人:“你们…在一起了?这么喜欢他啊?”

  提及魏烬,温从戈忍不住勾唇笑起来:“嗯,很喜欢。”

  秦良见温从戈是真的开心,便也没有多言,倒是温从戈,复又提起了秦良方才的纠结。

  “娣先生方才犹豫的时候,是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秦良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鼻梁:“无意冒犯,我听那小朋友说,你父亲另有其人?可有线索?来日我走南闯北,好为你留意着。”

  温从戈倒没想到他会提这事儿,用手掌抚过廊下桥栏上的雪,沾惹了一指凉意。他垂眸搓了搓指尖化开的雪,徒留冻红指尖几滴水珠滚落,风过时带起些微的凉意。

  静默半晌,他方才抿唇,状若无意地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说来我也曾找到服侍阿娘的婢女。那婢女已经瞎了眼睛,她说,阿娘出事那天,确实有人闯进阿娘的闺房。”

  话走到这儿,秦良便以为他是想寻人,蹙了蹙眉说道:“如此,倒也不难查。”

  温从戈抬眸,冲他笑起来:“不用查,不重要了。无论他是自愿亦或无辜,有何初衷亦或苦楚,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天地苍茫,我再不想见他一眼。

  秦良将手递给温从戈,示意他到廊下来,温从戈错开他的手,勾着廊柱借力,顺着力道进了廊檐下。

  他垂臂抖落伞上积雪,将伞合起。

  秦良不在意地垂下手,唇畔微抿:“温楼主,不管怎么说,他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联系,也是你在这尘世间的寥寥羁绊。”

  温从戈垂下眼睑,蓦然闷笑了一声儿,秦良疑惑地望向他,不知他突然发笑是何用意。

  温从戈身倚廊柱,半边身子披了风雪,端慵懒之姿,嗓音也带了几分散漫。

  “那我岂非还要谢谢他?你叫我出来,怎么老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秦良叹了口气,那张绝色面容上染了哀,悲戚神色却不语。

  妄图悲悯众生的人,为何就不能放过自己,留一条活路呢?

  不过向来看人很准的秦老板,这次倒是打了眼。温从戈的活路,从来不在于他的生身父亲是谁,他的所有怜悯之心,亦不过是温墨煦曾经的一语江湖,他代她来这江湖行侠仗义罢了。

  温从戈抬了抬下颌,直视着他的目光,唇畔笑意清浅:“你是在可怜我吗?”

  语意莫名的话,让秦良目光顿了顿。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你需要我的可怜?”

  “不需要。”温从戈顿了顿,“你为何执着于此呢?”

  “大概是觉得,你活得太苦,想为你做些事,不过好像是我主观臆断了。”秦良垂下眼,“温楼主,你知不知道,你会给人一种错觉。”

  这温从戈但是不清楚,他挑眉问道:“嗯?什么错觉?”

  秦良沉默了下,回答道:“你不想活了,这世间好像再没什么东西能留住你。所以我才想,你的父亲,或许会为你再构建一道羁绊。”

  只是他没想到,温从戈并不想找到那个素未谋面的血亲之人。

  温从戈被他的话说得愣了愣,初衷倒是好的,没得能埋怨的理由。

  他别过头看着风雪勾了勾唇:“娣先生,你该明白,我所经所历,并非是你戏折子里的一出儿戏,结局是喜是悲,也不是你我能预见的,不必强求。”

  发丝随风扬起又落下,那红色衣角袖角被风撩出一个弧度,温从戈抬手捞了外袍上肩,笑容渐去,目光中一片死寂。

  “娣先生,我虽无人教导,却一向恩怨分明。你真觉得在他抛弃了我阿娘一走了之,杳无音信之后,我于他,会毫无恨意么?他最好已经死了,若是没死,我或许还会送他一程。”

  秦良又叹了一声,那叹息随风雪飘散,听不真切。

  “你便靠着恨活过此生不成?”

  温从戈蓦然笑起来,眉眼弯弯地偏头看向了秦良,发丝散落,随着动作打在了颊侧,被他抬手理了理。

  “我此生远不止如此,我有爱人,也有没有血缘的亲人。”

  秦良蓦然觉得,此刻温从戈的眼睛亮得出奇,他的想法很多余。

  温从戈似有所察,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过多考虑我,我啊,其实巴不得少一件事情,早早安稳度日来着。日后当个米虫,混吃等死就不错。”

  但这显然是奢望。

  秦良不知道再怎么开口,沉默久久蔓延开来。

  这不是叙话的好地方。

  风声呼啸着穿堂而过,温从戈只觉愈发冷了几分,秦良就在他身侧,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却被风吹得虚无缥缈,散得支离破碎。

  “那么,我很想知道,你庇佑了别人,可有人庇佑过你?”

  温从戈轻轻开口:“你是真觉得,我未曾求庇么?被仇人庇佑,算吗?”

  秦良看了他一眼,却看不破他此时的情绪。

  风卷了些许雪花入了廊檐下,凛冽风雪染着末雪梅香。

  秦良摇了摇头:“仇人的庇佑,不过是蜜中藏毒,锦中留针,自然不算。”

  温从戈无声垂下眸,笑意温婉,语气缓缓。

  “那便没有过。往年二十八年,我很少哭,也从未求过人,却只在她们受苦时,苦求着希冀与庇佑。”

  秦良喃喃道:“若是有人庇佑过你,你也不该是现在这般模样吧?”

  温从戈轻轻阖眸,深吸了口气:“若是假如,不过是对既往之事表达不满。若我不再是这般模样,我还是我吗?”

  秦良点了点头:“你说得是。”

  “所以啊,以前我没有被庇佑过,后来也就不需要了。现在再有一个站在我面前说保护我的人,我也是不该信的。”

  秦良沉思着,最终放弃了劝慰,温从戈碰了碰他的肩膀唤他回神,将伞递了过去。

  “下一站,你去哪儿?”

  温从戈自然而然转移了这个点到即止的话题,他们都算得上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绝。

  秦良接过伞,目露茫然:“不知道,大概会和梨园一路向南,去京都定居。你呢?大仇得报,此间事了,可有去处?”

  虽大仇未报全,沉毒亦未清,来日渺渺,温从戈却还是扬起一个笑,手撑着廊栏,像好奇的小孩子一样,将身子探进风雪看远处红梅,风裹着雪粒扑在他脸上,些微的疼。

  他说:“青园虽重建,但我血里有风,不喜欢停留,便随便走走。一路看花,闲来煮酒,忙时行侠,天下之大,我也算孑然一身,何处去不得?”

  温从戈声音朗朗,似想起什么,他轻轻抚掌,眉眼微扬。

  “来日梨园定居,我去你那儿小住听戏,你可莫要赶我。”

  秦良愣了愣,点了一下头:“好。”

  谈话到这里,便可以结束了。

  温从戈利落地掌撑廊栏跳了出去,风雪灌进颈侧,被他灼烫的体温融化。秦良忙唤了一声,走了几步的人将将回头,秦良抬了抬伞示意。

  温从戈勾唇笑弯了一双眼,潇潇洒洒地摆了摆手。

  “不要啦,你拿去用吧。”

  伞不要了,别的也不要了,再多的他也要不起了。

  温从戈冲秦良扬臂挥了挥手,转身踩着雪往前走,他的声音,被风雪遥遥吹进了秦良的耳畔。

  “娣先生,天涯路远,来日有缘,京都再会。”

  秦良轻笑一声,朗声应道:“好,有缘再会。”

  待温从戈的身影看都看不见,秦良才垂下眼,看着手中的油纸伞,幽幽叹了口气。

  他该想想,回去怎么同沈家那两个小家伙交代了。

  温从戈离开了十里亭,便加快了脚步往青园走去。走到最后,他运起了轻功,脚踩着薄霜轻点,不留痕迹。

  穿过梅林时,雪落了他满肩,打垂了几树晚梅,花瓣纷撒落沓,待穿过竹林。至青园门口,他才慢了下来,停下了脚步,抬指掸去衣上沾染的点点残碎落梅与积雪。

  这世间人皆如飞鸿踏雪,来去匆忙。

  人最怕有所求,也怕无所求,人最怕应有尽有,亦怕一无所有。看呀,这人呐,无聊又有趣。

  可此时此刻,他将阴谋算计悉数抛诸脑后,只想回到魏烬身边去。

  大堂中,云鹤因身上有伤,便先行回去休息,只泠梧坐在堂中守着,支着头昏昏欲睡。

  温从戈站在门口,借着炭火消去了一身寒霜,方才开口说道:“困了便回去睡。”

  泠梧清醒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声音尚带着几分黏腻睡意:“你一个人,可以吗?”

  “你哥我还熬得起。”温从戈走到他身边,揉了揉他的发顶,“快去睡。”

  泠梧点了点头,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往房间走去,温从戈目送着这困到不行的人,生怕他进门时撞到门框。

  所幸温从戈的担心是多余的,待泠梧平安进屋关了房门,他才收回目光,在泠梧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肘抵桌面托着下巴望向了魏烬的房门。

  四野空寂,时间如爬藤蜗牛一般,慢吞吞地向前。

  向来深谋远虑的温从戈,心下倍感煎熬,在魏烬醒来之前,连他都不知结果如何。

  虚无的生命里,好不容易才开出一簇花,只能祈祷命运,莫再为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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