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荷这几天一直无法平息自己。她一阵阵在学校走廊里徘徊不定的脚步,涌动出难以平静的情绪里快要胀满的一团团慌乱的气流。
她终于进了办公室,斜靠着椅子,漫无目的打开手机,突然发现自己班的家长群里发了一张强烈冲击视觉的照片。
下面还有一行奇怪的字:这个女同学的家长是谁?麻烦出来一下。
末荷定睛一看,原来是她们班上的两个女同学在一户人家的客厅吃饭。客厅的一角,有一张泛着耀眼光泽的白色真皮沙发,沙发上胡乱放着两个鼓着气的书包。沙发旁边还有一个白色的锃亮的柜子,散发着莫名的贵气。
她突然想起要给这两个同学的家长打电话,因为今天早自习的时候,她们俩就没来。
末荷 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喊了一声糟糕。要是平时,末荷早就给家长发信息了,绝不会拖到现在。她心里念叨着:但愿她们俩没出现什么问题。
末荷突然发现:自己刚才喊出的声音是不是大了一点?她正襟危坐,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周围的同事。有的在侃侃而谈,有的在埋头苦干,似乎谁也没注意到末荷的慌乱。末荷的嘴角泛起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末荷又开始研究微信上的这张照片。穿着蓝色运动衫的是班上的同学蓝颜,她仰着头,肤色比平时白净了不少,五官也精致了一些,嘴唇上明显留着口红的残骸,平时惊骇的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内容——迷离的忧伤。旁边坐着的是班上的离玉同学,她斜歪着头,大大的眼睛里有着爱恋,更多的是忧伤,她的嘴唇更红。两只泛着油光的手正在剥海虾,手下面是层层叠叠的虾的壳。她的旁边还有一只白嫩嫩的保养得宜的涂着指甲油的手。
这时候末荷的电话响了,打电话的正是离玉的父亲。在此之前,他给末荷发来了刚才在群里出现的这张照片。
“老师,你认识这照片上的女孩的父亲吗?能不能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桌面一样沙哑。
末荷来不及替他叹息,赶紧把蓝颜父亲的电话告诉了他。
末荷决定联系了蓝颜的爸爸。她首先发了一条信息:您好,孩子没有来学校上课!
等了五分钟,对方没有回答。
末荷又拨起了对方的电话,响了许久,显示对方忙,反反复复几次都是这样。当第七次,末荷都想放弃的时候,电话奇迹般通了。
里面传来嘈杂的男人,女人的声音,还有模糊的童音。末荷突然想起,蓝颜的父亲是在另一个城市开店子,她现在是寄居在伯父家。
末荷把蓝颜的情况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说,他会去问问他哥哥。
“孩子的报名费交了吗?”末荷突然想起来,蓝颜从开学到现在竟然还没交报名费。
对方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什么就挂了。
末荷愣在那里,她脑海里面想起了蓝颜。那是一个平时木木的有些邋遢的女孩,总是与离玉结伴而来。两人几乎每天上学都迟到,在走廊上走还有说有笑,到了教室都是哭丧着脸的,每天上课时都趴着睡觉。睡的时候,两人脸上才变得柔和。
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下午。天热得发了狂,红红的太阳热情高涨,地上已经着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
上班的时候,在徘徊的脚步声中,经过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末荷看到了圆滚滚的在办公室徘徊的刘主任。身后的书柜玻璃已被打得稀烂,平时里用来喝茶的紫砂壶也摔在地上。
末荷满头的热汗瞬间化为冰冰的冷汗,徘徊的脚步瞬间疾速,两只脚似乎踩了高速旋转的轮子。
“末荷老师,你过来,我找你有事”。身后传来浑厚的,有力度的穿透心灵的声音。末荷不由自主停住了飞速旋转的脚步。她不自觉地低了头走进了那间有着奇异氛围的办公室。
从办公室里出来,末荷的身子沉重了不少,似乎从身轻如燕的九十斤一下子窜到了笨重如牛的三百八十斤,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而一直以来,她体态轻盈,能歌善舞,舞蹈老师曾说她是见过的平衡感最好的女生。尽管她后来执意上了自己喜爱的中文系。
下班后回到家里,末荷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一下子是两个女孩的奇奇怪怪的表情,一下子又是两个陌生男人的脸,一下子又跳到主任办公室那一地的碎玻璃和紫砂壶片。
末荷不知道该不该去两个女孩家。她不知道去她们家会帮助到女孩,还是……她一直在想,屋里有鱼烧焦的味道,还有指责的声音,末荷不在乎,她还在绞尽脑汁……
接下来两天,两个女孩都没有回家,而且也没来上学。这件事就一直悬在那里,直到第三天下午。
“离玉回来了吗?”末荷无精打采拿起手机,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回来了,刚回来。在外面浪了两天,回来了。我骂她,她还跟我吵。我要赶她走……”这是她爸爸的声音,有些响亮,不似以前的沙哑低沉。
“哦,回来就好。您好好跟她说,不要赶她走。她还小,没那么懂事。”末荷眼睛里终于有了光泽,突然她又有些紧张,像担心刚到手的宝贝又会悄悄从手里溜走。
“她在家里不尊敬长辈,在学校里不尊敬老师……她现在去睡了。”电话的那头有些絮絮叨叨,末荷的脑袋里不自觉跳出婆婆妈妈几个字眼,她竟然笑了。
“你千万不要骂他,跟她好好沟通,让她睡吧,我明天去你家里家访。”末荷突然想起以前在故乡的月夜下吃甜香的沙地西瓜的情景,好久没有这么美妙的感觉。她多想时光就停滞在这里,一直……
不知什么时候,末荷在枯树边走着。夜黑漆漆的,伸手摸不着五指。
突然,一道闪电亮起,一个女尸的影子被瞬间映在地面上。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地面上还同时出现了四个人影。不,不能说是人影,枯树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凛冽的风夹带着雨点呼啸。那是凭空出现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人的身影,又或者,是影子从地里向上仰望。它们围绕着女尸,好像在迎接伙伴,当闪电平息后一同隐没在夜色中。
一道闪电穿过玻璃窗,照亮了卧室。末荷从床上坐了起来。脑子里翻转昏旋,耳朵里发着尖音和幽灵之音,面前仿佛站着一排如尘烟一般的朦胧鬼影。
第二天早晨,末荷草草吃了点东西,胡乱在身上套了一件裙子,坐了一辆出租车,在这繁华喧闹喜庆的城里七转八拐终于找到了一个叫平安里的地方。
问了几个人仍然找不到离玉的家,末荷是个路痴,她打了电话,叫离玉家长来接她。
不久一个瘦瘦的中等身材的男人向他们走了过来,三十多岁,脸很清秀,眼睛却如陈年的老酒,带着些深沉,又有些朦胧的醉意。他就是离玉的爸爸。末荷猜想:他可能曾是一个少女春梦中的一个少年,还真拐了一个女孩,还真生下了离玉。
末荷跟着他进了屋,这是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地方。据他爸爸介绍,这个房子是租来的。屋子里乱七八糟放着一些东西。茶叶堆放在鞋柜上,地上还有一些飞着的碎纸屑,地板上有大大小小几处污渍。
离玉的爸爸介绍孩子昨天晚上回来就一直在睡,现在还没起来,等下叫她起来,他转身就往楼上走去,过了几分钟他下来了。他说孩子已经睡醒。
末荷问他孩子为什么这几天会没来上学。
“嗯,前两天你打电话告诉我,她上生物课没在教室。回到家我就打了她。”他看了末荷一眼,欲言又止。
末荷正要张嘴说话,这时离玉终于下来了。她穿着一件睡衣似的皱巴巴的衣服,还穿了一条只能遮住屁股的很短的有着须须的裤子。她从楼上慢腾腾地走下来,脚一拐一拐的。末荷记得离玉下课的时候,是生龙活虎的小兔子,一般在教室里窜来窜去的。
“哦,后来我了解了。她是去上厕所,二十多分钟之后才回到教室。”
离玉在她对面的一张竹椅上坐下,一直微低着头,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微微睁着,耷拉着耳朵。
末荷在脑海里搜索着应该怎样打开女孩心中的结。
她想起女孩的离家出走,多多少少跟她也有些关系,她就开始解释。
末荷看着离玉,“离玉,也许你觉得委屈,你并没有回家,只是上了个厕所。你觉得老师看你不顺眼,才会来向你家长告状。其实,老师是担心你。你爸爸打你,其实是爱你,他只是对你严厉了点,他实际上是担心你。”
“其实我打她也不仅仅为了她逃课,是她晚上经常十一二点钟才回家。”她爸爸突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
“她晚上怎么十一二点才回家呢?”末荷终于明白离玉为什么在教室里呼呼大睡了。
“她早恋了,好像是跟一个学生。她总以为我对她不好,在外面找安慰。”
末荷突然想起有人告诉她,离玉爸爸离婚好久了。
接着他爸爸说,我们同学早恋的结婚的,现在六成都离婚了。
末荷突然想起那只精致的手,那家里面精致的家俱。
女孩毫无表情坐在那里,末荷头开始有点痛,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学生。她捋直了舌头,硬着头皮说下去:
“那天生物老师让班长下来告诉我说你不在教室里。你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爸爸,而且在你看来是大大地冤枉了你。
在此之前,城区实验小学出过一件这样的事情。早晨八点的时候,有个班的班主任发现他们班上一个学生没有来。于是他立刻打电话告诉了家长这件事。家长告诉他孩子是坐三轮车走的,按时间推算应该早就到了学校。于是家长就报警了。结果是孩子被骑三轮车的人绑架了。
那个老师,由于他及时地通知了家长,那个学生的失踪就跟学校没有关系,那个老师也不要负责任。所以学生不在学校,任课老师和班主任是负有极大的责任的。
这件事情出现之后,校长就强调班主任必须向家长报告孩子在学校的情况。老师向你家长汇报,并不是说要告你的状,并不是说看你不顺眼,而是关心你,你爸爸打你也并不是不爱你,正因为爱你才打你,我们小时候也经常被家长打。”
他爸爸也说:“我小时候也很调皮啊,也是被我爸爸打,我打她打得少,只是这个学期才开始打。”
末荷发现女孩的眼帘稍微微动了一下。
末荷问她,你准备什么时候来学校?
她低着头还是没有说。
末荷走到她身边问:“我要向校长汇报,校长也问起这件事情了。”
女孩子垂下眼帘,用细细的如蚊子般的声音说,星期三去吧。
她爸爸还在说,为什么是星期三不星期一去呢?
末荷想了想:“星期三也好,爸爸送过去吧。”
回来的时候,他爸爸亲自送末荷回家。末荷还收到他的一条微信:谢谢老师来我家里,开导我女儿。
望着充满温度的文字,末荷突然明白:现代生活的高科技,让人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淡漠。自己以前在微信里与离玉父亲的沟通总有一些不如意,也造成了自己与离玉的误会。而自己的这趟家访,这次面对面的交流,才消除自己与离玉的误会与隔阂,才收获了离玉父亲发自内心的感激。
末荷准备给主任发微信,突然她想起:蓝颜的爸爸这几天一直不回她微信,也不接她电话,家访也无从谈起,蓝颜的情况怎么向主任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