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柳和疯
四月里,南方的天气慢慢变得有些热了,乡下的人儿开始褪去厚重的衣裤,那不算太干净的,略微有些潮湿的水泥路上方飞起了细细的“小黑子”,唯有路边池上的柳树旁能感受一些凉快,春风仿佛只从那里过路,吹得刚抽嫩絮的柳枝心痒痒,吹了大概也有很多年。。。。。。
童飞带着他的女友回来了。
“阿飞,你说奶奶会不会喜欢我,咱带的这些东西她吃得惯嘛,还有你爸,他——”一路上小文紧紧挽着童飞的手,嘴里一直念叨着。童飞提了提手中的礼物和一些特产,宠溺又无奈地紧了紧身旁女友的手,安慰道:“走吧小文,都快到了,别瞎想了昂”。
现在农村的路修得笔直,苏南这边正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一片。童飞所在的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据说以前的人盖不起房子,都是在林子里建一些老屋基,一住就是大半辈子,到了近二十年才把“房子”迁出来,但迁出来的房子一般也只在原来的林子边搭建,可能就是所谓的靠山吃山,不能忘本。所以,放眼望去,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子家家户户周边都有一小片竹林,炊烟四起,非常安逸。
这股子稻草在土锅灶膛里燃烧而升起的炊烟,是童飞最爱闻的味道了,他想了快一年,因为他知道,他奶奶应该在烧午饭了。拉起女友的手,步子迈得更大了一些,小文,也更紧张了一些。转眼间,他们到家了,望着熟悉的家园,熟悉的庭院,熟悉的瓦房,熟悉的黄狗,熟悉的草垛——“奶奶,我回来了"童飞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右手边的厨房,奶奶在那里一边通着火灰,一边看向门口,“小飞啊,你可回来了,小文带回来了嘛”奶奶眼睛不由瞄向了门外,眼见一个白色衣服的姑娘俏生生的站在那儿,倚着门不敢进。“奶奶,这是秀文,我跟您说过的”童飞大大咧咧地把秀文牵到屋内,秀文一脸羞涩与窘迫,这时奶奶才看清这姑娘,白净的面盘上两颗乌黑光亮的大眼睛,不算高挺的鼻子秀气地端在那不算薄也不算厚的红唇上方,恰到好处。秀文这时也才看到奶奶的模样:斑白的头发顺着耳朵后面梳着,那张褶皱的脸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貌美,尤其是那双眼睛,就是现在秀文也肯相信,奶奶是一个精明的女人,或许这时一种直觉吧。
秀文接过了童飞手中的特产,对着奶奶说道:“奶奶,这是我和阿飞特地从遵义带过来的折耳根,野兔肉还有野猪肉,这里还有豆豉。。。。。。”奶奶望着眼前的姑娘越看越满意,撇过头对着童飞说道:“小飞,你去看看你爸吧,我和小文说说话,哦,把这碗饭带上给他送过去,桌上的韭菜和咸鱼捡点碗里。”秀文想和童飞一块去看看他父亲,奈何奶奶一边抓着她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顺着她那柔顺的马尾,却是没给她离开的机会,男友只能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安慰表情莞尔走开。
来到厨房隔壁的那一间房门口,童飞站住了,这是他爸“住”的地方,这里面也是有在这个家庭里他抱有最复杂情感的人。推开了这一扇木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郁的霉味,这股霉味却又包含着一袭竹子的清香,木门的对面还是一扇门,只不过没有实质的门,只有一个门框,门框外面是一大片长势良好的竹林,这大片的竹林带起的清香却冲不走房间里的霉味,没错,这不算是一个有窗户的房间,半暗的光照下能看见那六个格子的窗户被各种蛇皮袋或者报纸,硬纸板填补得一丝不留,阳光透过了这片竹林,再透过对面的门框照了进来,照在了一堆红砖上和一角蚊帐上,那束阳光里的尘埃清晰可见,仿佛一群等待升天的精灵。屋子只有这么点大,正中间的就是一张“床”,由那堆红砖组成,蚊帐倒是一顶完好的蚊帐,只不过一点点泛黄,一点点刺鼻。。。。。。
童飞走近了一些,才看到一个人的模样坐在床沿上,床边是一堆草木灰,可能是奶奶经常倒锅底灰和草灰的地方,一根树枝在这堆草木灰上表层来回的,无规律的滑动着,那是这个人在“操纵”着这根树枝,这个人应该是他的父亲。“爸”童飞轻声喊道“我回来了”,可惜这个男人并没有理睬,童飞也不在意,他走上前掀开蚊帐,将饭放在砖床上的凉席上,此时,才能够看清这个男人模样:浓密而脏乱的头发,没什么白发,与头发相连的是满脸的络腮胡,油腻且黢黑的脸庞有一点点发福,身上的衣裤好像是同一种颜色——灰蒙蒙的藏青色,与蚊帐仿佛融为一体,但又散发着一股走近了才能闻得到的酸味,没有鞋子,或者说脚上没有任何东西。
“嘿嘿-吖,当年想要他晓得这个方法么~哪个人认得那个女的~啊~”他胡乱地说着话,没有任何逻辑,没有任何方向,也没有任何人能替他的话起个头,只有他自己,甚至他自己都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思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被禁锢在某一个狭小的空间内的,但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他又是最自由的,生活在最广阔的空间内——是的,童飞的父亲是一个疯子,是一个在他四岁的时候受了某种刺激的傻子。
童飞离开了这个房间,离开了这个还未和他说话的父亲,这并不是他对他父亲的不尊重,这就像是一个正常人之间打个招呼的几十秒钟的场面,正如没有人会在意木门对面那扇门为什么没有只有门框没有门;没有人会在意那个凉席下面是否应该会有个床垫;没有人会在意草木灰为什么要放在床边,所以没有人会在意尊不尊重这回事,因为毫无意义。
隔壁的场地已经换到厨房对面一楼的客厅了,同时这里也是吃饭的地方。奶奶这个时候与小文已经谈得很好了,童飞过来的时候正见到一老一少两人边吃边笑着说些什么,“小飞,快来吃中饭吧,小文带的豆豉还蛮不错的。”奶奶笑呵呵地指着桌子对面那张凳子示意道,小文对着童飞一阵挤眉弄眼,似乎在对他这么久不过来而不满。吃过中饭后,奶奶去厨房洗碗收拾,小文想要帮忙却被奶奶拦住了,童飞只好顺势带着小文在这个小村子里转悠着。两人手牵着手来到房子后面的坡道上,道路右边是一大片竹林,左边是一块三分田地,再远一点就是别人家的鱼塘了,路上偶尔碰到有几个邻里外出干活,童飞都熟络的打着招呼。小文没有继续往下走了,她转身对童飞说道:“阿飞,我想去看看你爸。”“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爸精神上有点问题,你还是不用去看了,他也不会理你的”童飞解释道,“要不我和你讲一下我爸的事情吧”望着女友不解的神情,他又心中一软。
原来,那个男人也曾正常过很多年。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枚大帅哥,干活的一把好手,会捕鱼,会制网,会做篮子,会开卡车,还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和婚姻。那个女人是童飞的妈妈,估计也是这个男人最爱的女人了,他们一直幸福地生活到童飞四岁的时候。奶奶,也就是童飞妈妈的婆婆在那个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对她们之间的婆媳关系发起了猛攻,婆媳关系就连童飞的父亲也难以插手或者说是无从解决,直到某一天,婆婆将他们夫妻俩的烧饭的锅拿出来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那年头家里面一口上好的锅也是很重要的,代表着家庭的和睦与兴旺,这一切都上演到了高潮——女人走了,男人疯了。自此以后,那一片小孩从记事起就知道这个村子里有一个疯子,经常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光着脚丫到处走路,最常呆的地方可能是村子中间池塘边的那棵柳树旁了,他有时候就比较安静地坐在那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如果他还会想象的话。
常常有人说一个村庄总会有一个怪人去守护,可是这个男人他的的确确,确确实实地大概疯了。他连守护自己的能力都没了。
或许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由美好变得不美好,圆满而变得支离破碎,或者说这就是万事万物的熵增吧。
秀文面容复杂地望着童飞,久久不能言语,其实他听阿飞说过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情况的人,她也从来没有以异样的眼光去看待他,只是没想到他的父亲,他曾经拥有的家庭,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尾。聊罢,两人又相互依靠着走了回去,仿佛感情又升华了一般。
转眼间来到了傍晚晚饭后,奶奶帮忙收拾好小两口的床铺,将童飞叫到了一旁,语重心长地讲道:“小文这孩子我看出来是个好姑娘,你们也相互喜欢,要不今年找个好日子把事情办了吧,也了却我心头一件事情。”童飞不好意思的将手揣进裤兜里,斜着头望向屋内的秀文,小声道:“奶奶,这事儿我要和小文商量一下。”奶奶没好气地轻拍了一下眼前这帅小伙的头,眼神有些恍惚,半会后嘟囔道:“去吧去吧,好好休息去吧。”
到了半夜里,两个年轻人都睡着了,奶奶一个人静悄悄地打开了房间门,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来到了院子前,熟悉地走下了走廊前的重重台阶,左边就是白天烧饭的厨房,当然,还有那个疯子的房间——这个疯子也就是她的儿子,在人前仿佛这个男人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也很少会提及这些事情,但至于她心里是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她打开了那个房间,来到床边坐下,疯子大晚上的也没有睡觉,还在自言自语,玩弄着草木灰,搓着泛黄的双脚,“诶嘿——”他就像敷衍似的拖了长长的一节音,同样的莫名其妙,而她就和没听见一样,似乎习以为常。“小飞回来了,还带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应该是咱童家未来的媳妇,”她像是不管他有没有听见或听得懂,只顾着一股脑的讲,略显沙哑的嗓音在这个房间飘荡着,“这么多年了,都已经过了二十年了,我知道当初你恨我,我也后悔啊——”她的情绪仿佛越来越激动,“我知道你想靠疯了赖我一辈子,让我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罪,让我受尽谴责,可是,小飞是无辜的啊,你要亲家以后怎么看待他的父亲,怎么看待他的家庭,你还准备让小文再服侍你下半辈子啊——你这个丧天良的种!”说到后来,她已经接近哭声,眼中隐有泪痕,仿佛这样还不够,她用自己那纤细而苍老的手臂拼命地推攘着,拍打着眼前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发福的男人,直到最后这个男人也只是憨笑着自说自话,仿佛没有感到有人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她已经泣不成声。仿佛想到了什么,她擦干眼泪,像个没事人一样原路返回到了房间。
小两口在家呆了两三天后就走了,奶奶准备了一大袋子晒干的的咸鱼,咸鹅让小文带回老家,生活就又恢复了正常。
疯子还是在这个村子嘻嘻哈哈,进进出出,村子也不大,大家都能看见他,直到一个多月以后,再也没见到他。两个多月以后,传出了疯子的死讯,据说是突然得了某种癌症,治不好了,走了,也没人在意。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中秋一过,便是国庆。想要与国同庆的两口子数不胜数,秀文与童飞便是其中一对,他们结婚了,就是在十月一号。
值得一提的是,秀文直到疯子走前都没有实实在在地见过他,只有一张他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这次回苏南结婚总算是看到这张照片了,这张照片挂在墙上,很干净,奶奶应该经常擦拭,照片里的小伙子也很干净,很正常。
十月里,南方还是会有点热,秋风开始吹了,池塘边的柳絮早就被吹完了,有男人在池子里捉鱼,更有女人在岸边小码头上捶洗着衣服,就像一幅画一样,风一吹,柳枝交错,画面稍微停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