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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逼仄的教室、东歪西扭的课桌、呱噪的人声、以及摊在桌上字迹模糊的试卷，为什么那些字我每个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就像在读天书？

我努力地辨别着那些文字，眼睛是花的，脑袋是炸的，苍天大地王母娘娘保佑，千万别让我交白卷……

“刘思邈！你为什么一道题都没做！就你这样以后还想考医科大学？！”班主任的声音在头顶炸雷般响起，我打了一个哆嗦，用尽全力想睁大那朦胧的双眼……

“邈邈，起床了，该读英语了。”是妈妈的声音。啊，原来只是一个梦。

我闭着眼睛，脑袋依然昏昏沉沉，如同一个木偶般伸出僵直的胳膊，任由妈妈将上衣套到我的身上，阻止了她要帮我换裤子的动作，穿着睡裤下床，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一把脸，回房间捧起了英语课本。

好困，眼皮好像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总是想要拥抱在一起。脑袋里不知道是不是被灌进了水泥，怎么也转不动，课本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字母，很快就成了模糊一片……

“邈邈，你怎么又睡了？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时候背诵效率最高，快，背会儿英语吃饭！”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甩甩头，努力将困意赶跑，开始今天的晨读。

“把牛奶喝了。”

“蛋黄一定要吃，你这么挑食怎么行？还有不到半年就中考，营养必须得保证。”

“我给你淘了几套试卷，晚自习回来一定得做，题还是要多刷的。”

“要时刻绷紧那根弦，想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市重点高中，就得付出几倍的努力，靠临阵磨枪是不行的，平时必须积累。”

“妈妈知道你辛苦，可谁又不辛苦？妈妈这都是为你好，考不上市重点高中，就接受不了最好的教育，就考不上好大学，更别说顶流的医科大学。”

“虽然你在初中稳居年级第一，但是要时刻谨记，强中自有强中手，不能掉以轻心。”

妈妈的声音咒语一般在耳边念个不停，我机械地往嘴巴里塞着食物，至于它们什么味道，已经不重要，那只是我续命的道具罢了。

“妈妈再见。”我抹一下嘴巴，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水杯，那里面装的，是用薄荷柠檬还有菊花泡的茶，用来给我提神醒脑的。我不能拒绝，不能要求换成白开水，如果不接受，我面对的就是妈妈那长篇的说教，还有那“我都是为你好”的经典语录。

2

因为早上那个梦，我一度担心今天会被班主任批评，不过一切都还好，除了被喊去做了张据说是绝密的试卷，班主任没有另外找过我。

我，刘思邈，是一个即将参加中考的初三生，我的作息，每天早上五点开始，晚上十二点不一定结束，早起要晨读，晚自习回家还有妈妈布置的任务要完成。学校里，每个老师都在拼命压榨我们的时间，课间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所有不参加中考的科目都停了，社团活动也全部取消，我和我的同学们，全部变成了为了中考而奋斗的学习机器。

好累，想放假，想休息，想逃学……可只能想想，放假还不如在学校呢，在学校还有学生和老师，在家只有妈妈，为了我中考，她办理了停薪留职，专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给我到处搜罗各种课程……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小欢喜》里的乔英子。看这部剧的时候，我刚读初一，还跟同学吐槽过乔英子的妈妈，只是没想到，我的妈妈竟然会成为第二个宋倩，只是不知道，我会不会成为第二个乔英子？

我想，不会的吧，我确实是有压力，来自学习上的，来自老师的，来自家族的，当然更多的是来自妈妈的。我们家已经有两代人是从事跟医学相关的工作，我的爸爸，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每天都有慕名而来的患者排队等他做手术，妈妈在检验科工作。到了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孩子，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喏，从给我起的名字就能看出来，从出生那天开始，我就背负着成为名医的使命。

我不想学医，我喜欢画画，喜欢旅行，学医这个目标，把我所有的爱好都扼杀了，因为它们会占据我的学习时间。我也不喜欢医生这个职业，不喜欢医院那个环境，我喜欢天高云阔，喜欢拥抱自然。

但我的喜好不重要，所以，我背负着家族的殷殷期望，努力向着目标前进。

每次想到乔英子崩溃到想自杀的剧情时，我都感到心痛和心酸，为什么大人们总要自以为是地为我们安排属于我们的人生？为什么要打着“爱”的旗号剥夺我们选择的权利？为什么要用“为你好”来控制我们的自由？

乔英子读高三才面对这一切，而我，才初三而已，我还是个孩子，为什么就要背上这么沉重的担子？

虽然同样有升学压力，虽然同样有一个时刻过度关注自己的妈妈，跟乔英子不一样的是，我从不失眠，我只是睡不够，自从进入初三，我从来没有一天睡足过，我只想睡，睡，睡……

我一再告诉自己，你，刘思邈，不会成为那个被压力压垮的乔英子，你的目标，首先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而且要进培优班，然后就是冲刺国内最好的医科大学！

于是，努力努力再努力，拼搏拼搏再拼搏，做不完的试卷刷不完的题，妈妈无时不刻不在的督促，老师们殷切的期望……

3

我好累啊，严重睡眠不足影响了我大脑转动的速度，老师给我找的题，我越来越不会解，妈妈安排的课外习题，我越来越抵触，早起越来越困难。

面对我的“不争气”，妈妈也越来越焦虑，她一边给我买各种营养品，一边不停地挥着小鞭儿在后面喊加油，我别无选择，只能强迫自己拼命往前冲。

那是看起来同往常没有区别的一场测验，但它却与往常是那么不同：我的名次从年级第一滑到了班级第十几名，级部排名不忍直视。这是我读书以来最糟糕的一次成绩，老师们愕然，妈妈震怒，我心中万马奔腾，却表现得不以为然。

可能是我那副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妈妈吧，她联合学校的老师，给我制定了更加严苛的学习计划，每时每刻，我都感觉自己活在妈妈的“监视”之下。

妈妈，我累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哪怕只一天也知足。妈妈，你是学医的，你不知道这样摧残一朵祖国的小花是反人性的吗？妈妈，你是我的妈妈，不是一个只会念咒的巫婆，你能不能心疼一下我？只要一下就好……

妈妈听不到我的呼喊，所有与学习背道而驰的行为和思想，在她那里都是不允许的。那天深夜，我在作业本上用铅笔宣泄般画了好多线条，用力太猛，那线条把纸张都刺破了。看着那伤痕累累的纸，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这铅笔刺破的是我的皮肤，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不，不不，我不能这样想，我不能这么做，我用力甩头，把这念头从脑海中赶走。我只是太累了，我只是需要休息，让我睡一觉就好……

我睡着了，睡得很沉，妈妈安排给我的任务还摊在桌上没有完成，但我已经顾不上它了，我现在只想享受我的睡眠。

“邈邈，邈邈！起床了！”

“邈邈，邈邈，你怎么还没起？上学要迟到了！”

是妈妈的声音，不是还在熬夜做习题吗？不是要早起背英语吗？怎么上学都要迟到了？我用力想睁开眼，却发现无能为力，我想坐起来，身体却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邈邈！都几点了还不起！”妈妈又在喊叫了，妈妈，不是我不想起，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啊！

妈妈的胳膊伸过来了，她一只手托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从身体一侧托住我的腰，试图让我坐起来。

一阵眩晕感袭来的同时，伴随着的是强烈的恶心，“哇”地一声，秽物从我口中喷涌而出。

它们吐在哪里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的身子再次瘫软在了床上……

4

我的身体在沉睡，但我的意识却是醒着的，我知道妈妈慌了，她在给爸爸打电话，回应她的是无人接听，想必，爸爸是在手术台上吧；妈妈在给班主任打电话，说我身体不舒服请假一两节课。妈妈，我想多睡一会儿，你能不能多给我请点假？可是我张不开口，说不出话，即便能说出来又能怎样呢？只要我还能动，等待我的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我已经睡了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都来过了，出差去外省兄弟医院支援的爸爸也回来了，班主任的电话应该已经打过来了好几次，我能听到每个人的声音，他们每个人来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喊我，一声又一声。

拜托，你们能不能让我好好睡一觉？不被打扰不被关注，就让我一个人待在房间，享受一次“沉浸式”深度睡眠？

没人听得到我内心的声音，我被送进了医院。

“孩子最近精神状态怎么样？有没有过量服用安眠类药物？”这是一位女医生，你什么意思？你是以为我自杀吗？我只是需要休息，不是想长眠不醒！我在心里呐喊，可是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抽血、心电图、彩超、磁共振，各种检查；脑科、神经内科、免疫科、心理科，各种会诊。我听到了医生摇头叹息的声音，我听见妈妈在歇斯底里地质问：“她明明昏迷不醒，你们为什么会什么病都查不出来！”

爸爸有工作要忙，还是会每天来看我，我想，我应该影响到了他的正常工作；四位太上老君轮番前来探视，尤其是姥姥，每次来都要拉着我的手掉眼泪，那泪珠子都掉到我手上了；妈妈到处打电话，想要给我转院找更靠谱的医生。

我的手上带上了留置针头，往我的身体里滴着各种营养药，我想，他们是怕我营养不良死掉。鼻子被插进了一根管子，用来给我喂流食。不不，我不需要，那种感觉太不舒服了，我只想安稳地睡一大觉，你们能不能不要折腾我？

没人理我，他们听不到我内心的呐喊。妈妈每天都在医院陪着我，遵从医生的医嘱给我按摩，给我读书，跟我说话。妈妈，我不喜欢听到关于学习的任何东西，你能不能别念课本了？妈妈，我只是想睡觉，咱们回家好不好？我睡饱了就好了。

妈妈与我之间的链接可能已经关闭，所以她听不到我的祈愿 ，依然按照她自己的节奏进行着。

妈妈在焦虑，因为我经常听到她说“她还有几个月要中考，这可怎么办”、“高三还可以复读，中考只有一次机会，这不是要命了么”之类的话。

我想说，妈妈，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困了，只是困了……

“什么？心理疾病？不可能，邈邈从小就是乐观阳光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得心理疾病！一定是你们医术不精，查不出问题来就让心理疾病背锅！”是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医生办公室就在隔壁吗？还是说他们就在门外？为什么我可以听得这么清楚？

“给我们转院吧，我们要去北京，不能再在这儿耽搁了！”还是妈妈的声音。不，妈妈，我不要去北京，我没病，真的没病，我只是困了……

5

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头晕恶心，救护车上，我已经呕吐了若干遍，胃不停在翻滚，每一次呕吐，我都担心它会顺着我的喉咙一起冲出去。

为了不让我窒息，我被安排成了侧卧位，头顶是监护器的滴滴声，一堆堆的管子硌着我的皮肤，让我很不舒适。我回忆着电视里见过的画面，想象着自己现在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悲哀。

我只是想安稳睡个觉，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爸爸妈妈会不会对我失望，不知道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会不会伤心，不知道我的同学们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想念我……

一想到学校，就想到那起早贪黑学习的日子，想到那做不完的习题刷不完的试卷，想到班主任和各科老师对我的殷殷期望，想到教室墙上的倒计时牌，想到妈妈的唠叨，深夜的煎熬……

监护器尖锐的尖叫声，是救护车上留给我最后的记忆。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我从“昏睡”变成了“昏迷”，同死神经历过一番生死搏斗。

幸好，死神知道我只是路过。

新一轮的检查和会诊开始，我到北京了。

北京医院的病房里应该很拥挤，每天都会有若干人的声音响起，此起彼伏，冲击着我的大脑，让我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每次查房，都能听到妈妈焦急的声音，她迫切想知道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迫切希望北京的医生可以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好早日返回课堂，好继续按部就班进行她给我安排的人生。

可是，北京让妈妈失望了。或者说，我让妈妈失望了，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医生在查房时告诉妈妈，除了因为长期不能正常活动和进食引起的躯体和指标变化，查不出任何可以让我昏睡和呕吐的疾病。

妈妈可能已经做了很多功课吧，她接连问了医生几个很专业的问题，我想，那应该属于罕见病的范畴，但是，都被医生否决了。

妈妈奔溃了，因为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哭。自从我“病倒”，她一直都在奔波，像一台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停歇的机器。或许，她以为到了北京就能看到希望，但事实让她失望了。

爸爸来了，说服妈妈让我出院回家，爸爸对妈妈说，既然这里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日常护理，自然是地方医院更方便一些。爸爸说，我们回去不代表放弃，可以再慢慢打听其他名医，再找找有没有相似的病例，中国这么大，总会有办法的。

爸爸，你说的可能是对的，但是你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啊！我不想住在医院，我不喜欢插在身上这么多管子，我想回家，我只想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个美美的、没人打搅的觉……

可是，爸爸也听不到我内心的声音。

6

不知道又在地方医院住了多久，可能是一星期，也可能是一个月，在妈妈的叹息声中，我终于回了自己家。

还是家里的床舒服啊，只是，我不想睡在这个房间了，总感觉房间里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有很多小人儿在对我呐喊：“睁开眼！上学去！好起来！去考试！”我想逃，可是我无法对爸妈说出我的诉求……

我虽然“沉睡”着，但我的意识依然是清醒的，这天，有什么尖锐的物体刺进了我的身体，疼痛让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好好好，感觉到痛就好，扎这个穴位就怕病人没有知觉，这样我就有数了，放心吧，交给我。”扎穴位？这是又给我找的中医吗？妈妈，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别人的试验品？

妈妈依然听不到我内心的声音，那位中医每天都会过来，我想象着自己遍身是针的情景，感觉自己现在应该像一只待宰的刺猬。

“会动了会动了，还得是咱的中医靠谱啊。”是奶奶的声音，哦，这中医应该是奶奶给找来的吧，她虽然以前从事的是西医方面的工作，但对中医学特别感兴趣。

会动了？哪里会动了？我尝试着抬一下自己的胳膊和腿，却发现似有万斤重，丝毫动弹不得。

累了，果然长期不吃饭影响身体，连这么个没完成的小动作都像把身体透支了。我放弃了想动一动的念头，继续睡了过去。

“爸，你快收回你那些话吧，咱们家怎么说也是医学世家，去整些神神叨叨的事，那不成了业内的笑话！”是爸爸的声音，爸爸的爸爸是爷爷，爷爷给出了什么招？

我努力聚拢起精神，听着客厅里的动静。

“那你说怎么办？现在西医检查不出毛病来，中医也放弃咱家邈邈了，说无能为力。这么好的闺女，忽然就变成这样了，也保不齐是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听声音果然是爷爷。

“我看就试试吧，有病乱投医，行不行的，做了再说。”妈妈的声音响起，只是没有了以前的精气神，听着有点有气无力，想来，是被我的病折磨的吧？

妈妈，对不起。

我以为，会有电视上看到的那种所谓“跳大神”活动在我家举行，没想到的是只是有个人来摸了摸我的脉，然后摸着我的头念叨了半天我听不懂的“咒语”就结束了。

但从客厅里传进来的嘀嘀咕咕声中，我知道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但他们还要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想阻止，却无能为力。

去吧，去吧，随你们折腾去吧，反正我的人生从来不能由我自己做主，你们让我学医，我便只能奔着这个目标努力，什么习题试卷课外班，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而已。

现在，我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更是无法进行抗争了，你们生我，养我，别说我的未来我的人生，我的生命都是属于你们的，所以，随你们去吧，当我连睡个好觉都成了奢侈，我还敢奢求什么？

7

邈邈已经病了三个月了，距离中考，只有几十天的时间，她若是再不醒过来，命运就将被改写。

虽然以后我们可以安排她进私立学校，或者安排她出国，但就怕一步乱步步乱。而且，她到现在都没查出病因，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而更让我担心的是，她会不会就这么一直沉睡过去？

没有人比我更着急更痛苦，我是邈邈的妈妈，我是最爱她的那个人，没有哪个妈妈是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好的。

邈邈生病的这些天，我是最受煎熬的那一个了，整夜整夜睡不着，不时去她房间看看，真怕她就这么睡过去了，相关资料不知道查了多少，病友群进了一个又一个。

今天又有人劝我给邈邈找个心理医生，我有点动摇了，虽然我从来不接受她会有心理疾病这个猜测。

邈邈从小就是个天使宝宝，小时候不哭不闹，长大了她学什么像什么，舞蹈声乐书法绘画，哪一项没有拿过奖？自打上学，就没有考过年级第二，年年都是优秀班干部。她待人有礼貌，见人就笑，她在家是我们的好孩子，在校是同学们的好班长，谁不说刘思邈是个阳光开朗的孩子？如果她这样的也能得心理疾病，那其他孩子会病成什么样？

可是现在，我竟然会怀疑这么乐观的一个孩子得了心理疾病，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想想，连神婆都请到家里来了，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心理医生呢？毕竟，这属于医学范畴，总比“神学”靠谱吧？

这位医生是同学介绍的，据说是本市最权威的青少年问题专家。我已经无所谓了，有病乱投医，谁能解决问题谁才是英雄好汉。

咨询费可是真贵，但也无所谓了，只要能治好邈邈，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这位林医生，哦，她不让喊她医生，让我喊她老师。好吧，这位林老师，看了孩子所有的病例，只是跟我初步沟通居然就用去了两个小时。虽然作为病人家属，我有很强烈的倾诉欲望，但你的问题总是围绕着我转是什么意思呢？生病的是女儿，不是妈妈。

今天又约了林老师 。我知道，女儿昏迷着，不能与老师直接沟通，可是你不应该是想办法对她进行治疗吗？结果还是依然围着我转，从邈邈出生问到现在，十几年的生活都说了个差不多，感觉在心理医生面前，一点隐私都没有了。

老师还给我推荐了几本亲子关系方面的书籍，让我回家以后好好看看，这是什么意思呢？邈邈病着，我哪有心思看书，可是又想了想，若是真的对孩子有帮助，怎么也要静下心来读一读。

林老师问了几个问题让我思考，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孩子需要什么？你给她安排的人生，是她想要的吗？她有没有拒绝的权利？你对孩子的爱，有没有成为她的负担？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的？若是重来一次，你会怎么选择？

说实话，对于这几个问题，我一开始是很抗拒的，孩子还小，她怎么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她怎么知道自己想要的人生就是可行的？作为父母，哪个不希望孩子有个光明的前程，美好的未来？还有比妈妈更爱孩子的吗？爱她就给她规划最好的人生，这也错了吗？这会成为她的负担吗？

但当我开始想最后两个问题的时候，我沉默了许久。

邈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初二，还是初三？还是我做了专职陪读妈妈以后？她不爱笑了，也不爱跟我们聊天了，她总说累，说困，想睡觉。我当时觉得，哪个要中考的孩子不累不困呢？虽然邈邈的功课在本校是出类拔萃的，但升入重点高中后，会高手如云啊，现在不拼命学，以后竞争压力不是更大吗？

她说我让她提前学高中知识反人性，但我知道有很多地方都有提前入学读高中的政策，难道那些教育局做的决定也是反人性的？

难道就是这时候出现的问题吗？她开始的时候还会跟我顶嘴，说休息不好就没有好的学习状态，后来就沉默了，安排她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本来还以为孩子开窍了，知道学习了，难道是心理已经出问题了？

林老师说，现在青少年心理问题特别普遍，而且多数等到家长发现就已经很严重了。若邈邈真的是心理问题……天哪，我这到处给她求医看病的，是给她耽误了多久啊！

想起最开始的时候，医院就建议看心理科，还被我拒绝了……

若真是这样，是我害了邈邈啊！

我忍不住掩面痛哭。

8

林老师终于进门跟邈邈进行“面谈”了。本来林老师说上门属于违规，让我们把邈邈带到她那里去，但孩子一搬动就狂吐不止，所以她破例了。

我被拒绝留在家中，林老师说孩子虽然不能正常交流，但她什么都能感知到，为了让她更放松，治疗效果更好，所以不能有第三个人在场。

我不知道林老师每次都跟邈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能动，不睁眼。抚摸着她越来越消瘦的脸颊，我一次次泪流满面。为什么最近我总是这么脆弱呢？那个坚强的自己强势的自己哪里去了？

按照林老师的建议，我们把邈邈房间里的书桌搬了出来，所有有关学习的东西都进行了清理，每天给她放她以前喜欢的音乐，打开窗让她晒太阳；我给她班主任和要好的同学打了电话，让他们最近不要来探望邈邈，当然，他们都在紧张的备考，应该也顾不上过来吧。

家里再也没人提及关于学习的任何话题，中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却仿佛离我们家越来越远。

我每天的主要任务还是照顾邈邈，除了每天给她擦洗翻身，按摩喂食，还要跟她聊天。我不再聊任何关于学习的内容，而是握着她的手，回忆过去的美好生活。

曾经，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是那么多姿多彩，而又充满活力：我们一起郊游、爬山、去游乐场；春天一起放风筝，夏天一起游泳，秋天去采摘，冬天去滑雪……手机相册里，记录了太多幸福温暖的瞬间。

我一张张地翻看着，跟邈邈分享着，泪水一次次滴落。这是愧疚的泪水，这是觉醒的泪水，这是掺杂了苦、痛、悔、酸、甜、涩等太多复杂情绪的泪水。

失去过才知道珍惜，没有什么比邈邈的健康更重要，没有什么比我们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更重要。

“邈邈，原谅妈妈也是第一次做家长，很多东西都不懂，很多事情不知道怎么做，忽视了你的需求，妈妈给你道歉，邈邈，对不起。”

我摩挲着邈邈瘦如干柴的双手，郑重地跟她道歉：“曾经，妈妈以为自己做的都是为你好，都是因为爱你，但现在妈妈知道自己错了。爱你，不是控制你，而是尊重你，妈妈以后再也不会逼你学习，不会强迫你学不喜欢的东西，以后你的人生由你自己做主，爸爸妈妈会是你最忠实的粉丝，最坚强的后盾。”

邈邈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但我知道，我的每一句话，她都接收到了。

“爸爸听我说，妈妈听我说，我喜欢和小朋友蹦蹦跳跳；爸爸听我说，妈妈听我说，我也喜欢和你们打打闹闹……”

“如果真的爱我你就陪陪陪陪我，如果真的爱我你就亲亲亲亲我，如果真的爱我你就夸夸夸夸我，如果真的爱我你就抱抱我……”

……

在我一首首带着颤音的儿歌声中，邈邈的手轻微动了一下。透过朦胧泪眼，我看到，有一串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流下。